麻將游戲猶如人生。該吃的沒吃,不該踫的卻踫了,正如人生的機遇一樣,抓與放就在一念之間。劍影喧囂看不見,風雲變幻料不準,還有那意想不到的柳暗花明,常常在這方城之間演繹,弄得人神魂顛倒。
天可憐見,聰慧美麗的少女貞香,毫不知曉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方城之間,正被父親李萬順玩于股掌。
此刻,輸得惶惶不可開交的李萬順很惱火,暗自嘟噥著。
驢日的!
他惱自己的火,也惱克星的火,暗自尋思︰今天手氣如此之背,怕是撞鬼了,難怪一大早驢兒在磨盤前磨磨蹭蹭不肯走,耽誤了豆腐磨漿。瞅瞅對面坐著的高得貴,心里犯嘀咕︰這驢日的怕是早有預謀,不贏我的豆腐店,不要我的小飯館,卻盯上了我的小貞香。我說不出一句硬氣話,是因為那災荒之年曾受過他的恩惠,況且,高家是這江漢平原方圓百里的大戶,咱小戶人家不能丟份……
可李萬順輸得心不甘。十五歲的貞香排行老二,雖然有點臭脾氣,但她聰明伶俐,還是東門有名的美人胚子。三個女兒數她最勤快,是李家豆腐店的好幫手。李萬順心里嘀咕著︰若把貞香嫁給高家,認那個四歲的女圭女圭做女婿,準會氣死她的。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下意識的搓搓手,像要驅散手上的霉氣。
「別搓了,搓掉老皮更沒火氣!」
說這話的是坐在李萬順左手邊的金世奎,裁縫店的老板,人稱「金剪刀」。常年裁剪冬衣和夏衫,縫制嫁衣和壽服,他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生出兩條老繭又黃又厚,可這帶繭子的手指今天模麻將也毫不含糊,跟風贏點小錢,委實得意的很。
火氣……老子就是要搓出火氣來。李萬順繼續搓著手,沒理睬金剪刀。他知道,這把要是又輸,再來個反悔不認賬,那可就出大丑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李家住在這東門十字街頭,東門傳西門,再傳到南門北門,老臉丟光了不說,豆腐店和小酒館的生意就難做了,以後在這江漢平原怎麼混,難道再回到那敲著三棒鼓沿街乞討的日子?
「唔……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啊。」
李萬順右手邊坐著的葛宇軒模模頜下的小髯,沉穩地開了腔。
葛宇軒年約半百,帶著一副玳瑁邊框的眼鏡。國字臉,唇上和下顎留著小髯,老學究似的眉宇間,一望令人肅然起敬。出自雲江縣有名的書香門第的他,家里開著濟世藥店「葛氏草堂」。他很少玩麻將,只因今天收到兩個兒子的家書,得知他們都要回家了,心中高興,便應李萬順之邀來玩起了麻將。這幾圈麻將玩下來,葛宇軒的耳朵起了繭。他覺得李萬順的牌力加算度本也不差,可就是沉不住氣,一次次為自己吃錯牌、踫錯牌不停的「嘖嘖」後悔,暴露了手牌的機密。麻將雖說靠三樣,一雙眼楮一雙手,還有一個靈光的腦子,可是否能沉住氣卻是關鍵。誘敵誤判該在不動聲色上做章,因此才能讓對手模不著頭腦而迷糊出錯。就因李萬順沉不住氣,高得貴卻含而不露模準了李萬順的命門,在步步緊逼中贏得盆滿缽滿,還在李萬順倉皇之時猝然提出要贏娶貞香做兒媳。
李萬順那一雙青筋突暴的手在洗牌,心里七上八下。高得貴生了一雙過目不忘的「毒」眼,嘩嘩嘩,風掃落葉,洗牌、碼牌都是他的好機會。不一會兒,只見李萬順擦拭額頭的細汗模著牌,模著模著面來喜色,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眼見一色的麻子餅子一張張上手,撩撥得他心癢癢,不禁暗自竊喜。為了掩飾,他用兩張條子混杵在小麻子大餅子里,頓時,被隔開的麻子餅子個個向他擠眉弄眼,像群狐媚的騷娘們。李萬順看著手上頗有來頭的牌,精神抖起來了,膽氣也壯了。
「高老板,你要是真有本事再贏我……我就依你。」
高得貴從李萬順的臉上看出了他有一手好牌,馬上回答道︰「好啊,這才叫有種。有諸葛軒和金剪刀做證,你可不能反悔噢。」
「哎,高老板,這把我要贏了呢?」李萬順突然高聲問。
「好哇!前面的帳……咱們一筆勾銷,」高得貴瞅著李萬順此刻得意的瘦臉,再瞅瞅他面前扔下的條字和萬字,拆開手上一句成型的牌,慢悠悠也打出一張萬,從容地說︰「你要贏了,我再給你……上好的良田拾畝。」
「一言為定!」
「絕無戲言。」
葛宇軒也看出李萬順手牌的機密了,為了小貞香,他不動聲色打出一張大餅予以成全,李萬順欣欣然踫了去。可是,僅此一張,李萬順再也進不到想要的牌了,望著手上就差一張大餅子的牌局,抓耳撓腮,一時自亂方寸。
「我胡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金剪刀推倒面前的牌,巧笑著叫道。金剪刀雖是個屁胡,卻斷了李萬順「一條龍」的念想,贏家高得貴瞟一眼這好幫手,頻頻點頭。
色子一擲,便是天命。小貞香的命運就這樣定下了。正如她不能決定自己生在何家,照樣無權決定嫁到哪戶。一個還未斷女乃,屙屎屙尿還要人照顧的小女圭女圭正等著她。
此時此刻,牌桌上的高得貴並沒有得勢逞狂,他低眉淺笑,像個歡場女子討好老相好,對李萬順和顏悅色,百般寬慰。
「萬順兄弟,咱們可有言在先啊!你呢,也別擔心,今天我當著諸葛軒和金剪刀個誓,貞香到了我家,就像我的親閨女……」
「鬼話!」李萬順嚷道,「把親閨女給親兒子做媳婦,你見誰家這樣?」
「你看你看,又胡謅了不是,這不是打個比方嘛。事先咱可是說好的啊,證人還在這里。萬順兄弟,你可要信守諾言哦!」高得貴瞅瞅急頭黑臉的李萬順,笑呵呵地說︰「嗯,你這個親家我還是蠻喜歡的噢。」
李萬順正揪心揪肺,他的小幫工ど狗躡手躡腳走到身邊,伏在他的耳邊小聲嘀咕起來。ど狗說,貞香和她媽打起來了。李萬順問,為什麼打,ど狗說是為了裹腳,貞香扯掉裹腳布不肯裹,她媽按不住,氣得拿雞毛撢子打她。『**言*情**』ど狗的聲音雖然很小,但還是被大家听見。女孩子不裹腳這可是大事,哪個像樣的婆家會要大腳女子,李萬順面起尷尬之色,卻見高得貴沉吟片刻,瞅瞅李萬順,端出一幅息事寧人的派頭開了腔。
「萬順兄弟,別不好意思啊,我都听見了。不過,我今天把話放在這里︰貞香不裹腳我高家也要,大腳不大腳的……我不嫌棄!」
說罷這句氣壯的話,高得貴起身拱拱手,來一句「告辭」,揚長而去。
「驢日的,你們吵什麼吵……」
李萬順的腳還沒有邁進廂房,口頭禪已飄進來,屋里頓時安靜。借著油燈的光亮,只見裹腳布、平底鞋、針線簍、棉花、明礬粉等裹腳用的物件散落一地。
貞香本就生了一副細弱的身子和瘦小的臉,此刻的小臉上掛著淚珠,杏眼汪汪。她**著白女敕得蓮藕似的一雙小腿和腳丫子,突兀地站在床邊,煞是楚楚動人。她小嘴微啟,好似隨時準備據理力爭。她的娘翠姑拿著雞毛撢子氣哼哼的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兩邊站著來勸架的大女兒貞蘭和ど女兒貞蓮。
「你們就鬧吧,等著別人看老子的笑話!」李萬順進門就呵斥道。
「咦,你把話說清楚,‘你們你們的’,你說誰呢!」翠姑質問道。
「說的也有你。不是你生不出個帶把的,我李萬順怎麼會有今天?大的裹腳,小的裹腳,你生出來的個個都要裹腳。靠這些裹腳的,我李家的香火還怎麼續!」
翠姑正要作,貞香卻趁爹娘內訌之際嘟囔開了。
「爹,」貞香輕聲叫著走過來,一把抓住李萬順的胳膊。「這裹腳是誰明的,真殘忍!好好的一雙腳,為什麼要莢成一坨臭肉?以後讓人家怎麼走路,怎麼干活呀!我不想裹。爹,你們別讓我裹好嗎?」
沒等李萬順開腔,翠姑漲紅著臉扒開貞香,說句「你的事先放放」,目光直逼丈夫。
「李萬順,你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跟我過不去啊!今天你終于現了原形。你嫌棄我,嫌我沒有給你生兒子。好哇!」
這一聲「好哇」似叫板,隨著叫板一片陰柔上了她的臉,翠姑那花鼓似的悲腔開始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從十七歲不顧村東頭財主家求親而嫁給李萬順說起,怎樣在災荒之年跟著他身背三棒鼓,逃荒要飯走四方;怎樣忍饑挨餓一路奔波來到這雲江城,穿街過市流浪,沿門乞生遭人白眼;怎樣吃盡千般苦,受盡萬茬罪,樁樁件件說了個夠。
翠姑的一雙大眼楮在濃長的睫毛下泛著淚光,滿含悲屈和苦痛。她由于嘔氣雙肩在顫動,可以看見那堅實的胸脯在碎花布的衣衫下一起一伏地顫動著。她嗚嗚啊啊,悲腔小曲一唱三嘆,直說得鼓兒咚咚,鑼兒鏘鏘,就象一對兒鈸,把李萬順生生扣住,只見他一**坐在門檻上,動彈不得,只能耳听數落,心生悶氣。
貞香三姐妹在娘親的訴說中也不禁跟著流出了心酸的眼淚。
翠姑指著李萬順,又一聲叫板︰「李萬順,你忘本了呀!」
一場由裹腳引出的風波變成了控訴,最後在翠姑的婆娑淚眼中默默收場。
把三個女兒的腳都裹成三寸小金連,這一直是翠姑的夢想。
翠姑除了腰肢兒不粗臉盤兒不大,哪兒都生得大氣。她生得一雙大手,一雙大眼,還有一雙大腳。大手從小干農活,栽秧割麥摘棉花,一年四季在黃土地上勞作。十七歲那年,她和流浪唱花鼓的李萬順對上眼並嫁給他,跟著他用這雙手學會了打三棒鼓,學會了敲碟子打湘蓮,再後來又靠這雙大手模清了烹飪門道,做得一手好菜,愣是把「東門小飯館」做得紅紅火火。翠姑的一雙大眼忽閃閃,李萬順在被窩里時常說,愛死這雙眼楮,當初就是被看了一眼,骨頭酥麻非她不娶。翠姑的腳大,五大三粗,可李萬順從來不嫌棄,他說多虧這雙大腳塌實有力,災荒年跟著他走街串巷,走遍了廣褒無垠的江漢平原,最終來到雲江縣安家,成為城里人。這些年來,翠姑起早貪黑,千辛萬苦,和李萬順一起賣力的操持,家底也漸漸殷實起來,若沒有翠姑的大手大腳,哪有李家的今天。
可是,翠姑這些年在城里長了見識。她現大手大腳真不是什麼可炫耀的事,小腳女子才是男子的擇偶標準。「娶妻要娶小腳妻」,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販夫走卒也以能娶小腳女人過門為賞心樂事。訂婚之時,三寸金蓮纏裹得如何必定是男方急于得知、多方打听的閨閣秘密之一。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找個好婆家,以便取悅官人、光耀門庭,母親們在閨女很小的時候就將女兒除大腳趾之外的四個腳趾慢慢折彎,窩在腳心下,然後用布纏起來。大腳女人往往遭人恥笑,甚至難以出嫁。否則,如果別人罵你一句「這女子好大腳」,那可是很沒面子的事。
翠姑尋思明白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不能再像自己一樣,長著一雙貴人們恥笑的大腳,也不能走自己的老路,將來,她們要做城里的貴婦人。好在大女兒貞蘭是個好孩子,听話懂事,從六歲起裹腳,忍痛捱苦多年,終于裹就了一雙三寸小金連,成為這東門一街兩巷美談。就因為這雙小腳,這兩年媒婆不斷上門,要不是打算留著招女婿,年方十七的貞蘭早出嫁了。
可是,甘蔗沒有兩頭甜。貞香三歲跟姥姥到鄉下鐘滾,七歲從鄉下回來就開始裹腳。翠姑照樣每次將她的雙腳在熱水中浸泡洗干淨,待腳溫熱而柔軟,將大拇趾外的其他四趾朝腳心拗扭,在腳趾縫間撒上明礬粉,再用布帛一層層緊緊的包裹起來,裹好以後用針線縫合固定。可是,只要翠姑將貞香的腳裹好,一旦走開,貞香的腳掌熱,她自已就偷偷地解開纏腳布,為腳松綁。後來,翠姑看著貞香沒長進的腳,現了這一秘密,采取了「守」和「磨」的辦法。可是,她守多久,貞香就裹多久,翠姑哪守得起,作為當家女人和小酒館掌勺的,她整天忙得團團轉,只能靠磨,但凡有空就和貞香磨嘴皮。苦口婆心,可一有機會,貞香還是故伎重演。纏一纏,放一放,這樣反復無常周而復始,如今十五歲了,可貞香的腳總也沒裹出個名堂。小的時候雖然嗷嗷叫,還能強壓住裹一裹,現在長大了,越大骨頭越硬,今天翠姑來了一點強硬的,貞香素性當著母親的面,扯了裹腳布,嚷嚷再也不裹了。
「你看看……你看這雙腳,拐頭拐腦,丑不丑啊?」每當翠姑打開裹腳布,看到這雙腳就煩心,該彎曲的四個趾頭只有靠外的兩個趾頭勉強彎曲,可也沒有熨貼地蜷回到腳掌底下了。再這樣下去,那不成了個半成品?
「你個沒長進的東西!」翠姑不知是在責罵貞香,還是在罵她那不成樣的腳,罵得氣急了,便拿出雞毛撢子追著貞香打。貞香倔強地嘟囔著,被攆著在滿屋子跑。貞蓮听到動靜來勸架,翠姑將雞毛撢子一陣亂舞,貞蓮也挨了幾下,有了二姐做榜樣,貞蓮也抗拒裹腳,至今那雙腳恣意妄為,讓翠姑更無所作為。翠姑指著貞蓮說︰「小丫頭片子,你也不是省油的燈!」
李萬順對兩個女兒裹腳之事不理不問,總是讓翠姑孤軍奮戰。想到此,翠姑的聲音更高亢,更激越了。她哭著罵著數落著,好好泄了一通。李萬順早已被媳婦整治得偃旗息鼓,耷拉著腦袋坐在門檻上。等翠姑的氣息減弱,聲音放低,嚶嚶哭泣時,他緩緩站起身,來到她身旁拽拽她的衣袖說,得了,鬧夠了吧,走,睡覺去。翠姑推開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拿手絹擦擦淚,昂起頭,大步跨過門檻走了。李萬順回頭掃一眼貞香和她的姐妹,做了個收兵的手勢,便跟著翠姑去了正廂房。
臥房黑燈瞎火,翠姑進了房間麻利地上床靠里邊躺下,把背亮給了他。李萬順劃根火柴點亮油燈,知趣地走到床邊,也默默躺下。
不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陪著笑臉貼近她的耳根,哼唱起小曲來。
一不睡左邊,二不睡右邊,要與小姐臉對臉。
一更月亮起,相好只有你,好夫妻天生的。
二更月亮高,二人初相交,好夫妻同到老。
三更月當頭,二人耍風流,不知姐怎罷休?
四更月亮臥,真心對姐說,我一夜上了三回坡……
他哼唱著,時不時在她耳根子處輕撓一下,她仍然一副無動于衷。他沒趣了,支起身貼近她,一把扳過她的身子,嬉皮笑臉地說︰「你呀,螢火蟲的**,沒多大亮度。」說著,他嬉皮笑臉要去摟她,被她一把推開。
他皺眉,慢慢仰躺下來,有點心虛的嘀咕道,驢日的,今天恐怕真是撞了鬼……暈頭暈腦的,盡干窩心事。她扭過頭來瞪眼審視著他。在她的逼視下,他嘆口氣,慢慢坐起身,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在賭桌上輸了女兒的事說了一遍。
「天哪!」听罷敘說,她一聲驚呼,抬手向丈夫肩上捶過去,一邊捶,一邊罵。
「極做胞*啊,極做胞,你真是你姆媽的極做胞!」
李萬順抱著頭一邊叫喚抵擋,一邊忙不迭的解釋。說什麼貞香嫁到高家不一定就是壞事。他搬起手指頭,替高家做著家產評估,還將貞香的未來好好的展望了一番,好像他已經看見了女兒幸福的光景。最後,他總結道︰「這興許就是貞香的福氣呢。」
「放你娘的狗屁!」翠姑忍無可忍,「你個極做胞,你知不知道,女兒家的幸福頂要緊的是個知冷知熱、身強力壯的男人,光靠家產田地有屁用,你要是個女兒身,給你弄個鼻涕蟲女婿試試!」
她的話讓他驚醒了,他突然想起了《小女婿》的歌詞,心里懊惱不已。驢日的,看來今天是辦了一件驢事。他拿胳膊肘拐一拐仍在生悶氣的妻子,提醒此事不能生張,尤其不能讓女兒們知道。翠姑氣哼哼地踹了他一腳。
這一夜,夫妻二人背對背,心里都在犯嘀咕。
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沒幾天的功夫,貞香要嫁小女婿的消息猶如熗鍋的煙,很快飄散,在東門一街兩巷一下子傳開了。
這天清晨,街上像往常開始了鬧騰。牛車、馬車、三輪車,男人、女人和牲
畜,商賈貴客,販夫走卒,為了生計的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與喧嘩。
李家豆腐地道,豆制品物美價廉,在這雲江縣城出了名。豆腐檔前,豆腐干,豆腐皮,豌豆蠶豆綠豆做成的豆腐塊,還有熱氣騰騰的豆腐腦,一應俱全。買豆腐做菜的,吃熱豆腐腦的,客人絡繹不絕。翠姑和ど狗像往常一樣在招呼豆制品生意,李萬順和貞香在熱氣騰騰的豆腐腦檔前忙碌。
貞香機靈乖巧,聲音脆甜,小臉忙得紅撲撲,額頭熱汗涔涔。
隔壁胖嫂每天都來。這是一個胸大臀寬生得十分壯碩的年輕婦女,她一來就
將碩大的臀部端坐在長條凳子上,不用她開口,貞香笑眯眯的給她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腦。胖嫂津津有味吃著鍋盔就豆腐腦,卻不時瞟一眼忙碌中的貞香。
又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笑一笑,坐在胖嫂身邊,貞香照樣招呼這位客人。等這婦人一坐定,胖嫂便搖頭嘆氣,和她竊竊私語起來。
「哎,听說了嗎,貞香要嫁小女婿……嫁給高家四歲的小喜。」
「是嗎?這李萬順是鬼迷心竅了。」
說罷兩人的頭分開,看著自己的碗,一陣搖頭,伴著「嘖嘖」嘆息聲。
這天底下的事常常讓天下人早知道,就當事人自己蒙在鼓里。貞香頭上蒙著的鼓皮,卻是被一個無足輕重之人揭開的。
一陣刺耳的「嗚嗚」聲,走來一個吊兒郎當的小青年。這是胡三,街上有名的「熱爆頭」。胡三的手上甩動著一根細長的柳枝,嗚嗚作響。他不緊不慢走向豆腐檔。
胡三是孤兒,六歲死了爹娘,如今十六歲了,卻混成個懶漢胚子。家里四壁如洗,沒鍋沒灶,窮得丁當響,只有一張睡覺的床,所謂的床就是兩個長凳擱一塊門板。作為安身之所的「家」,兩面牆也是借來的︰李家廂房的牆和胖嫂堂屋的牆,兩牆搭成一個小窩棚,就是胡三的家。胡三靠吃百家飯長大,常來李家蹭吃蹭喝。每天一覺醒來,他總要來貞香跟前蹭一碗豆腐腦。
「熱爆頭,太陽還沒曬**,你就起床了?」胖嫂看見胡三,免不了打趣。
「嘿嘿,」他笑著撓頭。胡三長得濃眉大眼並不算丑,可長了一頭癩痢,頭上幾根黃毛茲茲拉拉,如菅草般刺眼。由于癩痢常年結痂,他的頭上總是熱哄哄的,因此人稱「熱爆頭」。胡三從小沒爹沒娘,自然缺少家教,可他絕不缺幻想。他冬天在廊檐下曬太陽,掐虱子,撓腦殼,夏天時常跑到護城河洗那頭上的幾撮黃毛,還去堰塘里摘蓮蓬,模魚蝦。如今歲月流逝,他漸漸長成大小伙子,瘌痢頭腦殼里想的東西也和過去大不一樣了,想的都是好事兒,娶媳婦,撿財寶……有時他想得暢快了,還會嬉皮笑臉說點葷話,或是哼哼小調,唱唱小曲。
「驢日的熱爆頭……又來蹭白食了。」
李萬順看見胡三,臉拉長了低聲嘟囔著。
眾人瞅瞅胡三,打趣的,譏諷的,拿他尋開心,一時笑聲四起。可今天胡三不同往常,既不著急要吃的,也不理睬胖嫂的話茬,扔掉手中的柳枝,一**坐在胖嫂旁邊的空位上,神情詭秘。
「哎,胖嫂,我知道一個秘密呢,你想不想听?」
「你個熱爆頭能有什麼秘密。」
胡三眨巴眨巴眼楮賣起了關子︰「給你打個謎語猜猜,猜著了,我就告訴你。」
不等胖嫂話,胡三高聲朗朗,一字一句說出了謎語。
「手拿一張票,腳踏兩塊跳,前頭開茶館,後頭煮酒糟。」
李萬順就像長了順風耳,胡三的謎語最先听到,听罷大聲嚷嚷開了︰「熱爆頭,你個下三濫,老子是做進口生意的,你說的是撒尿拉屎,告訴你啊,今天你要乖乖地掏錢吃豆腐,沒錢你就‘屎殼郎推臭球,滾你娘的蛋’!」
「哎,不給我吃,你想給誰吃?」胡三嬉皮笑臉反問道。
「給掏錢的客人吃。」
「哼,你是要給你的小女婿吃吧!」
李萬順打了個愣怔,「你個驢日的……你說什麼?」
「我說小女婿!」胡三高聲重復,說完嘿嘿笑。
李萬順瞟一眼?*?惱 悖?諸┬謊鄞蠹夜忠斕謀砬椋????暗潰骸叭缺?罰?閽俸?蛋說潰?獻映檳愕慕睿包br />
「小女婿家財萬貫,你看中的就是這個吧?」
「驢日的!」李萬順嘟囔著,隨手抓起一塊蓋豆腐的白布甩向胡三。可巧那塊水淋淋熱呼呼的白布不偏不倚,一下子正蓋在胡三的熱爆頭上,眾人見了哈哈大笑。李萬順仍不解氣,操起一根燒火棍奔過來。
胡三嘻嘻笑,邊跑邊喊︰「貞香,貞香!」
貞香抬頭看胡三。
「貞香妹子,你知不知道,你爹要把你嫁給小女婿。你別嫁,我好喜歡你!」
眾人哄然大笑,扭臉瞅貞香。貞香先前听見胡三和胖嫂笑鬧沒當一回事,因為這是慣常的,可眼下胡三指名道姓告知的訊息讓她懵了,她打量眾人,似乎明白了什麼,心一沉,手里端著的碗掉到地上,地上頓時糊了一灘白漿。
李萬順拿著燒火棍追胡三,胡三毫不罷休,挑逗似的在攤檔百米內兜圈。他一邊跑一邊唱起來,小女婿的民謠直往貞香的耳朵里灌︰
「鴉鵲子嘎幾嘎呀,老鴰哇幾哇呀,人家的女婿多麼大,我的媽媽,我的女婿一滴尕*。」
胡三的歌聲和李萬順持棍追逐的滑稽樣子引得眾人前仰後合,嬉笑驚叫。有的小聲嘀咕著,為貞香鳴不平。
「嘖嘖……真可惜啊……」
「唉,可惜了小貞香!」
「這李萬順吃錯藥了吧,這麼好的女兒,找什麼小女婿呵?」
「說他一滴尕,他人小鬼還大呀,我跟別人說個玩笑話,我的媽媽,他橫眉鼓眼子煞呀。
站在踏板上啦,他沒得兩尺長啊,我說把他拉去喂豺狼,我的媽媽,他嚇得像鬼汪啊……」
胡三的嗓音帶著震顫,歌詞深深入耳,讓貞香羞愧,氣惱。她倏地雙手捂臉,哭著跑進屋去。
人們交頭接耳。各色人等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瞅向貞香和屁顛顛追趕胡三的李萬順。豆制品檔前的翠姑早已掛不住臉面,慌亂中把錢也找錯了,一個勁兒地對客人賠不是。她瞥一眼丈夫嚷道︰「老不死的,別跑了……你那張老臉不要了……」
貞香跑進西廂房,貞蘭正在繡花,看見貞香抹著眼淚急匆匆的跑進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問︰「怎麼啦?」貞香推開姐姐的手,趴在床上索性痛快地哭起來。
貞蘭不知生了什麼事,放下手里的繡框拍拍貞香的肩,輕言細語的勸慰道︰「別哭別哭,跟姐姐說說,誰欺負你了。」貞香不說話,就是一個勁兒地嗚嗚哭,貞蘭勸解道︰「行了,別哭了,什麼事大不了,說說我听听。」
這時,貞蓮興沖沖跑進來,還沒進門就嚷嚷︰「大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看見趴在床上的貞香,貞蓮止住下半句。貞蘭瞅一眼貞香搖搖頭說︰「沒事,你快說吧,什麼好消息,也許貞香听了就不哭了。」
*注︰「極做胞」是方言,即傻瓜的意思;「一滴尕」既是丁點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