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香 第2章 曉夢春寒

作者 ︰ 子懷

貞蓮抑制不住內心的高興,兩眼放出光彩,「我去藥店買藥,看見春海哥回來了,他說……他們家要辦學堂,他哥哥葛春江就是先生呢!」

「是嗎?葛家大少爺可是在京城洋學堂念書的。『**言*情**』」貞蘭說著,貞香打了個激靈抬起頭,瞅瞅妹妹貞蓮。

貞蓮笑著過來拉起貞香的手說︰「二姐,你想上學堂嗎?我好想呢!我們一起來跟爹爹說,去上學!」

貞香擦把淚,異常鎮定︰「等我把小女婿的事搞明白,然後就上學去。」

「誰的小女婿?」貞蓮瞪眼問。

貞香的鼻子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李萬順攆跑了胡三,在豆腐攤檔忙完最繁華的時光,胡亂喝了一大碗豆腐腦,抹抹嘴,從籃子里拿出一沓子豆腐皮卷好,然後提著它,大搖大擺走了。

他要去找諸葛軒討個主意。

昨天高得貴托媒婆帶話,要李萬順準備好,讓貞香盡早過門。可是,現在翠姑還揣著火,貞香正憋著氣,這後院一下子好似有了兩顆炸彈,怎麼能嫁女兒。李萬順懊惱不迭,滿月復焦慮來到「葛氏草堂」。

堂內,葛宇軒正給排隊的人號脈開藥,見了李萬順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李萬順慢慢走近他,俯身耳語一陣,葛宇軒听罷「哦」了一聲,朝李萬順努努嘴,示意等一會兒。李萬順歉意的笑著走開了。他站在藥店門邊,暗自打量著進出的人流和藥店內的景象。

說起葛家,最為光鮮的是兩個有出息的兒子。大兒子葛春江在京城上大學,時有好章在一些知名刊物上表,被評論家譽為「小諸葛」。小兒子葛春海在省城上中學,听說參加了學運,在省城鬧得風生水起。生龍活虎的小兒子每次寒暑假回家幫著葛宇軒打理藥店,羨煞一街兩巷的街坊鄰居。

此刻李萬順看見了櫃台內的春海。十五歲的葛春海正和兩個伙計一樣忙著替人抓藥,他轉身瞅見李萬順,笑盈盈的喊了聲「李叔好」,又專注地忙活起來。

來藥店號脈抓藥的人絡繹不絕,眼見日上三竿,還不見諸葛軒閑下來,李萬順信步走到門廊和前廳,慢慢踱著閑步,心里卻很焦急。這時,春海走過來了,他遞給李萬順一張紙條。李萬順接過紙條,看著端正的毛筆字犯愁。春海面靠近了悄聲說︰「李叔,我爹讓你別著急,就按這紙條上寫的辦。」

李萬順急了︰「哎,你爹不知道?除了麻將上的字……我認不了幾個……」

春海說︰「別急啊李叔,我來念給你听嘛。」

李萬順說︰「好賢佷,快念快念!」

春海拿過紙條一字一句念道︰「哪有大麥不黃小麥黃的道理?宜行緩兵之計。」

李萬順問︰「就這些?」

「是啊,就這些。」春海湊近李萬順︰「李叔,難道這些還不夠嗎?你回家仔細琢磨琢磨吧。」

「哪有大麥不黃小麥黃……緩兵之計……」李萬順眨眨眼,念叨著,「哦,明白了!」他一下子豁然開竅,頓時眉笑顏開。

春海見了舒一口氣道︰「好了,我這正忙著,李叔您走好,哪天我上門來看您和貞蓮妹妹。」

「好好,你來啊!」

李萬順拿著紙條如獲至寶,朝葛宇軒招招手算是告別和答謝,大步朝門外走去,另一只手上提著的豆腐皮也忘了給春海,又原樣提回家了。

這下有主意了,他一邊琢磨,一邊哼起了花鼓小曲︰

「哎呀我的天,等不到那一年,火燒眉毛我顧眼前……」

葛宇軒的緩兵之計還挺管用。貞香听信父親之言,那是麻將桌上的玩笑話,不能當真。得知眼下要給貞蘭招女婿,又仿佛吃了顆定心丸,再也不哭不鬧了。翠姑著手張羅招贅之事,也沒空與李萬順生閑氣。李萬順使銀元請媒婆,媒婆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讓高得貴知難而退,沒有再來緊逼。

大麥黃了小麥黃,大女兒成親了才能嫁二女兒,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高得貴不得不認這個理兒。

媒婆來給李萬順回話時,在李家的「東門小飯館」吃著喝著,涂脂抹粉的臉上泛起一陣油光。她吃飽喝足了,伸出小指甲殼剔剔牙,再用手模模後腦勺的髻,笑眯眯的看著坐在對面長凳子上的李萬順,慢騰騰的開了腔︰

「我說萬順兄弟,你這門親事……我可是費盡了唾沫星子哦。好說歹說,才把你的親家說服,往後拖延它幾個月。」

李萬順拱拱手︰「多謝多謝!」

「哎,我還給你說成了一樁好事……大好事。」

「什麼好事?」

「到時候,你招女婿擺酒席的銀子高家全包了!這……可是我的功勞一樁哦!」

「哦……」李萬順心知肚明,這是高得貴要夯實這樁婚事,他擺手說︰「這個就不要了,我受不起。」

「不要?」媒婆詫異,又試探著說︰「高老板還說了,除了擺酒席的銀兩,還要送一份厚禮呢。你也不要?」

李萬順嘻嘻一笑︰「禮金可以收,這是人之常情。」

媒婆笑了。「我說嘛,還有不愛錢財的。你只要沒被你家的毛驢踢了腦殼,就收了酒席銀子和禮金,要是不收,高老板可當你想毀約,要你吃官司的哦。」

「他這樣說的?」

「是啊,紅口白牙,我能騙你。」

驢日的,他這是軟硬兼施。李萬順低頭沉吟片刻,對媒婆尷尬地一笑,算是同意接納高得貴所有的慷慨大方。

就在李萬順陪同媒婆吃喝時,貞香正在豆腐坊煮漿做豆腐。李萬順來後院豆腐房瞅瞅,看見她一如既往地埋頭干活,便抬腳離開。貞香追問媒婆來干啥,他搪塞說是為貞蘭的親事來的。她又問,我姐招女婿的事怎樣了,他說,這不正和媒婆商量嗎。她听了總覺得哪兒有不妥,可也想不明白,看著父親的背影了一會兒呆。她雖有一絲疑慮,可小小的年紀,慣常把事情往好處想,想想就罷了。

驢兒一聲叫喚,她回過神來。

後院豆腐房中央,一頭黃驢正拉著碩大的磨盤轉圈。這是一頭正值青春沒有被閹割的驢,聲音洪亮,氣宇軒昂。它習以為常地邁著訓練有素不緊不慢不驕不躁的步子,頗為從容。在它的勞作下,浸好的黃豆通過磨眼順著磨沿變成雪白的漿水,涓涓流淌,淌進了磨盤下的大木盆。

貞香正煮著漿。濃厚的生漿在鍋內沸騰著,她蹲在灶堂前撥弄著柴火,又往灶里續了兩根木柴。大鍋敞著,白色的泡沫如雪花般在鍋里翩翩舞動,此起彼伏,好不壯觀。她掌控好火候又站起身來回到鍋邊,手拿木勺把鍋面上的泡沫撇去。灶里的柴火燒得 啪響,火候正好,不溫不猛,豆漿只在鍋里沸騰而不溢出鍋外。

貞香冰雪聰明。這是諸葛軒的評價。諸葛軒還說李萬順偏心,不是個好父親。

這也難怪。哪家哪戶的老二都是不大受父母疼愛的。頭胎是老大,新鮮、稀罕,被當做寶貝盼來人間,倍受關愛和器重。老ど最小,小就格外被嬌寵被疼愛,意味著寶貝心肝。吃穿要讓著,干活卻輪不上。以小賣小,撒嬌犯渾都是老ど的權利。只有中間的老二最不受關注,容易從物質上和精神上被忽視。貞香這個老二也不例外。她三歲時,李萬順就讓她隨姥姥去了鄉下鐘滾,且一住就是四年。這四年恰恰是人生啟蒙的重要時期,姥姥自然成為貞香的啟蒙老師,還成了她心靈深處的精神支柱。

貞香的姥姥不是一般的姥姥,因此她對貞香影響頗大。

貞香的姥姥叫春玲,是個有擔待有胸襟的女子。二十一歲那年,丈夫得了血吸蟲病,一年後挺著黃亮亮的大肚子撒手人寰,把年僅兩歲的翠姑扔給了她。年紀輕輕就守寡的春玲懷里抱著女兒,獨自把她拉扯成人。翠姑長到十七歲,那年和唱花鼓流浪至此的李萬順對上眼,硬是拒絕了村里財主家的提親。春玲二話沒說,讓女兒嫁給了身背三棒鼓的李萬順,隨她跟著丈夫走四方。幾十年過去,守寡的春玲固守鄉下一畝三分地,不肯跟著女兒女婿來城里,一直在鄉下種田,孤身度日。鄉長曾提議要給春玲立貞節牌坊,她卻一口回絕。她說,我不要牌坊,你們最好把這立牌坊的錢拿出來修路。鄉長又說,路歸路,牌歸牌,你是婦女的榜樣,我們要把你立起來。春玲的回答把整個村子都驚呆了,她說,我不是什麼貞節女子,其實我心里老想男人,我在等我的男人來接我……她等了男人是誰?是干什麼營生的?多久來和她相會?何時帶她走?沒人能知曉。在村里人眼中,春玲是個好人,卻也是個怪人,可在貞香的眼里,姥姥是個常人,卻是個神人。姥姥不信邪,認準的事決不听旁人說三道四。姥姥雖然不識字,卻會背三字經。小貞香常常跟在姥姥身後,稚女敕的雙腳蹣跚走在田埂上,嘴里卻跟著姥姥一遍一遍念那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蠶吐絲,蜂釀蜜……」看著朝陽念,瞅著莊稼念。不信邪的姥姥卻篤信鬼神。她總跟小貞香嘮叨,人在做,天在看,惶惶蒼天有神靈。日後是上天去做神仙,還是下地獄當惡鬼,都是自己作出來的。如何種地,如何對待糧食和牲口,如何善待村里的孤寡老人,還有如何對待小貓小狗小兔子……她總是不厭其煩嘮嘮叨叨,小貞香會瞪著清澈的雙眼,仰頭看著一臉慈祥的姥姥,一邊听,一邊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貞香看見姥姥跟大伙兒一起勞動,雨過天晴時,看見姥姥推著獨輪車,運來碎石和沙土為村里修路,還總見她為癱瘓的老寡婦送煎餅。

貞香最愛姥姥家的菜園子和動物欄。在姥姥家房後是一座細心照料的菜園子,還有一個畜欄,雞鴨貓狗豬,活潑可愛的小兔子,小動物們一起在圈欄里和睦相處,其樂融融,讓小貞香總也看不夠,愛不夠,她整天和小動物混在一起,恨不得自己也變成小貓小狗。姥姥很勤勞。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四處都有她的蹤影,到處都能听到她那用米湯漿洗過的寬大衣褲輕微的沙沙聲。有了她的勤于照料,小動物們和五顏六色郁郁蔥蔥的菜地、未曾粉刷的籬笆土牆、粗糙的鍋碗瓢盆、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和襪子,經常都是整整齊齊,干干淨淨,清清爽爽。她的勤勞就象她手中的紡棉花的織機,吱吱呀呀,不知疲倦。

貞香七歲時被父親接到城里離開了姥姥,她哭過好多次,有時想姥姥想極了,就到屋後環城河邊大聲呼換姥姥,喊得樹枝搖曳,小鳥鳴和。姥姥像影子一直伴隨著她,到她十三歲時,父親教她制作豆腐,她把這活兒不僅看成技術活,還看成和姥姥關聯的良心活。父親說,除了將豆子去殼篩淨進行原料處理外,比例拿捏,磨豆濾漿、煮漿點漿,還有石膏的焙燒程度,以及豆漿煮沸的時間溫度和火候,都影響著豆腐的品位。在她看來,自家的豆腐好吃,不烘腥不寡淡,沒有雞屎味,豆香味十足,全憑著好豆子和每道嚴格的工序。因此,貞香總是細心做好每道工序,就象姥姥種菜和紡棉花。

此刻,豆漿煮好了,貞香把燒好的石膏碾成粉末,用一碗清水調成石膏漿,沖入剛從鍋內舀出的豆漿里。她用木勺輕輕攪動著,直到感覺上的均勻狀出現,才放下木勺。她忙活得很愜意,忙完一段,她習慣地走向黃驢,一聲呼哨,驢兒的步子即刻停下來。它知道,休息的時間到了,小主人又要和它拉家常,說說體己話了。驢兒高興的抬起一只蹄子,鼻腔里哼唧一聲算是表達欣慰和謝意。貞香伸手輕輕的撫模驢兒光滑的脊背,靠近它的耳朵。

「你知道嗎?沒事了,家里沒人再提小女婿了。」

「嗯昂——」

驢兒氣宇軒昂仰頭鳴叫,算是回應著小主人。

「你真乖。」

貞香拍拍驢背,笑了。她用幾個指頭輕輕的拉住驢的一只耳朵,繼續絮叨著︰「還有一件好事我要告訴你。我就要和貞蓮一起去上學了,去春江書院上學。以後要背書,認字,寫字……要學好多化。嗯,多好啊,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我就要去做了。哎,我去上學,你覺得怎麼樣?啊?」

「嗯昂——嗯昂——」

驢兒一聲長鳴,貞香突然意會過來,這是豆漿已凝結成豆腐花了。她拍拍驢背格格笑著,忙去拿出白紗布和案板,侍弄起做好的豆腐來。這時的貞香看著凝脂白玉般的豆腐,一雙丹鳳眼笑成月牙般。

說起上學這件事,表面上是貞香和貞蓮對父親費了一番功夫和口舌,其實,李萬順是想用行動和金錢彌補一下對貞香的虧欠。本來女兒家上學就會和男孩子一起拋頭露面,不是什麼好事,理應不同意,可誰讓自己做了虧心事呢。他盤算著,讓兩個丫頭學點化也好,起碼以後能寫自己的名字,看個告示和藥方,分個男廁和女廁,不至于兩眼一抹黑,受人愚弄。他打算讓貞香上個短學,幾個月就成,出嫁前認它幾籮筐字,也算對得起她。高家逼緊了就嫁過去,逼得不緊就拖一拖,讓她多幫襯家里一年半載的。十三歲的貞蓮還小,可以多學點化,興許以後能頂替貞香干活,有一天生意做大了,她便成了能寫會算的好幫手。

上學前幾天,興奮得睡不著覺的貞香起早貪黑干活,豆腐房忙完了又去小酒館忙,貞蓮也很乖巧,在酒館前堂跑前跑後樂呵呵的。李萬順在無比欣喜之下,催促翠姑扯了幾塊好料子,帶著貞香貞蓮去金家裁縫店,讓金剪刀裁剪了幾身新衣裳,把姐妹倆樂得眉開眼笑。

上學第一天,李萬順手拿一條木凳行于前,貞香和貞蓮穿了新衣裳,歡歡喜喜地隨于後,一人手提一個裝書的竹提 ,靦腆地走進了葛家開辦的書院。

書院坐落在護城河邊。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春江書院」的匾牌,黑底白字,創辦人葛春江的筆跡遒勁端莊。

書院是一間正房帶有兩廂房的青磚青瓦老宅子,這原本是省城一個做綢緞生意老板的房產,由于兵荒馬亂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他便放棄了這小縣城的生意,打道回省城了。葛宇軒趕在兒子回家前就買下了這個院子。

李家父女三人走進書院大門,感覺這里很靜謐。院中有一顆老槐樹。老樹長得桿粗枝盛,濃蔭掩映著半個院子。這樹有些年頭了,透著一股精靈之氣。傳說這個院子過去就是一個書院,從這個書院里曾走出過一些大能人。葛宇軒就是沖著這些,說這院子風水好,有精氣神,適宜辦學堂。

老槐樹下趴著一只大黑狗。奇怪的是這狗見了爺很平靜,只是機警的昂起頭,挺起身子,沒像慣常的狗那樣出一陣吠聲。貞香見了大黑狗下意識的站住,貞蓮卻向狗走近。狗站起來了,它向貞蓮迎上去。

「大衛,你好!」貞蓮撫模黑狗的脊背,像老朋友似的。

「它認識你?」貞香問妹妹。

「是啊,它是春海哥帶回來的,說是為了保衛這里的學生娃。」

貞蓮說罷,笑著和黑狗揮手告別,隨父親進了教室。

書院的教室約有十幾平方米,方方正正的,有十幾張大小不等的課桌。書館已經開了一段時間,約有二三十個年齡不等的學生,大多是男孩子。最大的十七八歲,最小的僅有七八歲。他們中有的在讀「四書五經」,有的在寫毛筆字,最小的在讀「人之初」。可見先生已熟知每個學生的情況,給每個學生安排了合適的內容和進度,使一切顯得有條不紊。

李萬順領著貞香姐妹倆走進教室,一眼就能看見講台上方的講桌。先生的講桌上供奉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神位木牌,在桌子邊上有一摞待批閱的大字本,房四寶就置于桌上右方。正在批閱學生作業的葛春江放下毛筆,抬起頭來,李萬順輕輕地放下凳子,春江指個靠前的位置給他,讓他把凳子擺好。

李萬順擺好凳子上前,輕聲和走下講台的春江寒喧幾句,從懷里模出一個紅包奉上。葛春江笑著接過紅包放在了台上。李萬順又神情莊重的做起了另一件事。只見他親自點上香燭,令貞香和貞蓮在孔夫子牌位前三叩,再向葛春江作了一個揖。在李萬順看來,現在師生關系算是確定了。他督促女兒們做完這一套動作,才轉身回家。

葛春江看看垂順目而立的姐妹倆,抬手指引,讓她們去位置上坐下。

貞香慢慢的走向座位,坐下後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桌子上,瞪眼注視著身材高挑,面目清瘦,穿一件長衫的先生。葛春江二十出頭,身上的學生氣還沒有月兌去,可舉手投足間卻已顯出一絲沉穩和莊重。他那雙明亮的眸子炯炯有神,面帶微笑看著貞香。貞香遇見了他的目光,感到幾分窘迫,臉微微燒。

葛春江笑著轉身回到講台上,長衫一甩,端然坐下。他那端正的坐姿和飄然的神情讓貞香頗感敬畏。

貞蓮瞅瞅姐姐有點傻呼呼的樣子,踫一踫她的胳膊肘問︰

「姐姐,你怎麼啦,像丟了魂似的。」

貞香回過神來朝妹妹一笑。她看著講台上的先生和他桌案上的房四寶,悄聲細語地說︰

「貞蓮……你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

「李貞蓮」

貞蓮正欲回答姐姐的問話,卻听見先生叫自己的名字,「哎」地應一聲站起來。

葛春江說︰「以後听見叫名字,不要‘哎’,站起來就行了。」他微笑著問︰「李貞蓮,你上學是為了什麼?」

貞蓮說︰「為了學化,長見識啊。」

「李貞香,你呢?」葛春江示意貞蓮坐下,轉向貞香問。

貞香怯怯地站起來。

「我上學……為了明理。」

「‘明理’,唔。」葛春江微微點頭。他不禁仔細打量著她。

這是一個有著一雙靈動的丹鳳眼,面若春花的少女。他隱隱記得幾年前見過她,那時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梳著兩個小刷子似的貼耳小辮,帶領著頭頂上扎著小  的貞蓮,在巷子里蹦蹦跳跳玩耍。幾年不見,她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的櫻桃小嘴和她的眼楮一樣,微微上翹,透著一股倔強。只是有一點不明白,小小的眉頭緊蹙,似有心結沒解開。他對貞香點點頭,示意她坐下。

「好,你們倆姐妹上學的動機都很好。」葛春江在講台上來回走著,不禁扭頭又看了她們一眼。他說︰「泱泱大國,女子不讓須眉的故事很多,望你們好好學習,將來成為國之棟梁。」

上學後,貞香每天和貞蓮很早就到學校,識字誦經,唱歌臨帖,還把那算盤珠子撥的稀里嘩啦響。對貞香來說,這正是她想要的日子。如果說姥姥帶給了她情感上的開化,而心智上的啟蒙就是葛春江。但是,這啟蒙不是源于《三字經》,而是來自先生的時事教育。確切的說,是從關于女性禁足的講解開始的。

那天,當她誦罷「天生物,人最靈」這一句,突然不吭聲而進入沉思。她凝望著的教室前方虛無之處,臉上透出茫然和困惑。

葛春江見了走近貞香,關切地問︰「李貞香,你怎麼啦?」

她幽幽的說︰「既然人最靈,為什麼還有裹足這種落後之事……政府為何不好好管管這事?」

「唔……你也裹足了。」

她有點窘迫地低下頭。「裹了,可只裹了一半。」

貞蓮在一旁看著姐姐的樣子,伸過頭來替她說︰「先生,我媽讓我們裹腳,姐姐和我就是不想裹。」

看來裹足對這兩個少女帶來了精神上的困惑。他默默頷,轉身走向講台,沉吟片刻對大家說︰「同學們,請大家暫時放下課本,我想臨時調整一下計劃。」

同學們放下手中的課本,抬頭看著先生。葛春江為了及時解開貞香姐妹心中的疙瘩,略微整理思緒便開始了講解。

「同學們,今天我就給你們講一講,關于‘放足運動’。」

他敞開胸襟,面對全體學生,時而凝重,時而嘆息,時而引經據典,時而揮手揚臂,情緒頗為激昂。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甲午戰敗開始講起,講到戊戌變法,講到近年民國政府禁止女子纏足的通告,最後講到纏足對女性的傷害,並號召學生們要從身邊做起,堅決抵制家里生的這種事情。

貞香專注地听著,隨著先生的講解和情緒波動,小胸脯一起一伏,完全融入了課堂。听完先生的講訴,她情不自禁的鼓掌。下課後葛春江問貞香听懂了沒有,打算怎樣去做,貞香的回答讓葛春江頗感意外。

她說︰「我絕不再裹腳,誰要來強制,我就讓他撞南牆。」

「呵,」他看著她的神態笑了。

她笑著低聲補充道︰「當然,我會和爹娘講道理的。」

葛春江點頭。他感到眼前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她悟性好,且身上蘊含著一種力量,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巨大的力量。他想,這是一種學習與成長,自強不息的力量,是一個少女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听了先生的講解,貞香心里有了底,嘴里有了詞,胸中有了公開反對裹足的依據。裹足是封建的變態心理,是陋習,是在殘害女性;裹足愚蠢至極,是違法的……盡管不會講那些深奧的東西,可她在心里總結了這些簡單的道理,在晚飯時用上了。她在飯桌上對貞蓮使個眼色,然後叫聲爹媽,氣氛一下子嚴肅起來。

「爹,媽,我要鄭重說說關于這裹腳的事。」

一听裹腳之事,翠姑就覺得不妙,正要作時李萬順用手勢制止了她。貞香小臉白里透紅,柳眉一挑,輕啟紅唇,把听課後總結出來的道理一一道來。她在宣講時,貞蓮在一旁拍手助威,李萬順點頭算是認可,只有翠姑一時轉不過彎來,她臉紅一陣白一陣,心里直打鼓。她想,難道這富貴人家延續下來的裹腳規矩真的不要了,這世道不還是民國嗎?貞香逼著翠姑表態,翠姑在丈夫公開倒戈的情形下也勉強點頭答應。

「不裹就不裹,我還懶得管呢。」

翠姑在小酒館忙活一天,答應的事第二天就變卦了。一大早,她把兩個女兒叫到跟前。「你們听著啊,我仔細想了想……為了你們將來不被婆家小瞧,過得體面,裹腳還是要的。我打算從明天起,給你們上夾板。」

「不行!我不裹。」貞蓮嬌憨地笑著,不顧母親脾氣,徑自跑掉了。

貞香不回避,她盯著母親問︰「媽,你昨天可是點頭同意了的。」她一字一句地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翠姑听了皺眉,不屑地說︰「才讀了幾天書,就跟我說鳥語啊。」

「媽,這不是鳥語,這是聖賢在講道理,講的是誠信。意思是說,一個人不講信用,就不知道怎麼做人。就像車子沒有 轆,怎麼能行走呢?一個人對自己應承的事就必須做到,這是守信。」

翠姑自知有些理虧,但固執地嘟囔,「就要裹,不然,我不讓你們上學!」

一听母親拿上學來威脅了,貞香這時搬出了法律。

「媽,我可告訴你,裹足是違法的,如果你再逼我和妹妹裹足,我就寫狀子,去到政府告你,讓你吃官司!」

翠姑一听氣極了,嚷嚷著又去找雞毛撢子,貞香說,好,我來幫你找。貞香一邊說一邊滿屋子找,在門背後找到雞毛撢子,她雙手拿著它遞到翠姑面前。

「你打吧,只要你敢打,我就敢去告你。」

貞香捧著雞毛撢子,杏目圓睜望著母親,翠姑一見竟有幾分怵,一下子沒了勇氣,終于偃旗息鼓。當天晚上,貞香當著全家人的面,把家里的裹腳布及所有相關用具卷起來,扔進了煮漿的大灶膛,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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