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香 第八十章 青鳥傳信

作者 ︰ 子懷

按照妻子的囑咐,丁一芳去找貞蘭。

進了門,貞蘭不在家。翠姑正在煮漿做豆腐,他在灶膛前蹲下,往灶里添柴火。翠姑對他抱怨著整天腌頭耷腦的貞蘭,說今天一大早出門不知去向。丁一芳說我等等她吧。

沒人想到貞蘭去了墓地。

年三十晚上,貞蘭哭鬧過後回到自己房中,頹然倒在床上。沒有人來搭理她,也沒有任何打擾。她感到這個世界好像也忘了她的存在,太令她失望。整夜情緒紊亂的她十分懊惱而頹喪。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在年飯桌前到底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不知道為何要對自己的親人產生如此大的仇恨,在年夜大動肝火,攪得全家不得安寧。

她隱隱不安,自怨自艾。可是,僅此而已,她依然不能原諒丁一芳,讓自己從不幸中擺月兌出來。

自從丁一芳帶回小坤病故的消息,她似乎再不想在灰暗的人生中擁有新生活了。她感到世界一天比一天黯淡,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捱。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小坤,自己將孤獨地面對兩個孩子,她的心無法承受。這段時間抽煙、睡懶覺,自暴自棄、自憐自嘆,就是她全部的生活。

幾個月來,貞蘭的心路歷程很漫長,由自暴自棄到漸漸緩過精氣神。今天天蒙蒙亮時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小坤就站在她的面前。他滿臉血污,欲言又止,好似來給她報信,她倏地坐起來,仿佛又捕捉到了小坤的氣息,那是心愛男人的體味,她伏在枕頭上嗚咽,哭了好一陣,她想,看來他是死了。

她起來坐在梳妝台前,盯著久違的鏡子發怔。鏡子里,凹陷的眼楮和臉頰,把她嚇了一跳。可是,對鏡憐己更憐君,喃喃自語道︰小坤,你不是說我們永遠不分離嗎?當初我要是死死拉著不讓你走……

她流出悔恨的淚水,後悔當初應該讓他藏起來。她甚至想︰那時要剁去他的一個手指頭,那個拉槍栓的指頭沒了,當兵當不成,也許他就不能當壯丁,就保住了性命。

她悔恨不已。

「給他弄個衣冠冢,好好安葬吧。別讓他眼巴巴的等著你的祭奠,不能安息。」

想起貞香臨走前說的話,她開始梳妝打扮。

描眉涂腮紅,略施粉黛後再看看鏡子,感覺好多了。她不能讓小坤看見自己容顏殘敗的模樣。

她離開臥房,找來一口木箱,默默地清理丈夫的遺物。她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小鋼刀,撫模刀柄,擦拭刀刃,刀柄上自己親手綁上的紅稠穗子鮮艷依舊,物在人去,她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她把小鋼刀包在一塊手絹里,想留下它做個紀念。她收藏起來小鋼刀,又將其它的物品收集好,裝進了木箱。

一夢醒來,她想獨自面對一切。她去小巷盡頭叫了兩個掘土的幫工和一輛馬車,黯然去到墓地。

墓地一片淒涼。

肅穆的地界,野風颯颯。

雖是初秋,林立的老冢新墳使這片倚堤的墓地空氣蕭殺,可是,空氣中依然溶進了甘美清幽的花香。馥郁的香氣來自那些老墓,那上面生長的野花,凋零的花瓣上飄過來陣陣花香。

一大一小兩個墳,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那是父親和兒子的墓。他們爺孫二人在這曠野緊緊相依。一陣涼風刮過,墓上芳草淒淒,在風中搖曳。

在李萬順和鎖兒的墓旁,一塊新的墓碑豎起來了,這下面掩埋著張小坤的遺物。

一襲白衣的貞蘭跪在小坤墳冢前,五指緊握,放聲慟哭。

經過日久壓抑的哭聲,淒厲,哀婉,她盡情傾瀉著心內積郁的憂傷和悲痛,也把橫隔在心里的怨懟與濁氣吐將出來。她哭著,哀哀切切。她哭訴自己的命運,哭訴裹腳伴隨的苦難的童年;哭訴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姻緣。她號啕,哽咽,哀聲震天。她一面哭,一面訴,模糊話語夾雜著纏纏綿綿的悼念,沒有人陪同和勸阻的祭奠讓她很放得開,她傾訴痛哭了個夠。

「小坤……」她哀叫一聲,趴在墳堆上。

她在溫濕的土壤上趴著不知哭了多久,後來竟然闔了一下眼。

恍惚中,小坤出現了,他就出現在不遠處父親的墳頭。

亂草叢中,滿處都是黃色的花穗,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竟夾雜著幾絲細雨,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那花叢在這陣風中颯動,又飄下無數花瓣,他就站在花前看著她,好似笑問她,「貞蘭,你在干什麼?」

小坤雙手放在腰間,雙目炯炯凝視著她。天哪,黝黑的臉龐,眉頭那顆豆粒大的黑痣神氣活現,他的表情就像當年當游擊隊長時,一臉自信,滿眼豪情。

他沒死!

她倏地坐起來,望著墳頭再仔細看,可不見了小坤的身影。

這時,有一只青鳥飛過,啾啾啾,聲聲陣陣鳴叫不停。那鳥兒的叫聲滿含喜興,煞是清脆悅耳。她默默擦去眼淚,心想,這回他真來報信了,還托付鳥兒來看我,告訴我他還活著。

她篤信不疑,不再悲傷,嘴角露出的笑意表明她看見了希望。

掩埋了小坤的遺物,宛如埋葬了噩耗,也安撫了自己的心。可是,她更不能原諒丁一芳了。當她紅腫著雙眼回家看到他時,堅決地把他攆出了家門,任憑母親怎樣勸說也不起作用。

壯丁途中的人鬼分界成了丁一芳和貞蘭的死結,直至若干年貞蘭臨終之時也沒解開。

從看到青鳥嘰嘰在小坤的墳頭低飛的那一刻起,貞蘭不再悲傷。她一改常態,不抽煙,不貪睡,也不冷言冷語對待母親和女兒了,除了照看孩子,還幫著母親做家務。可是,只要有空,她就在臥房靜靜地繡花,有時一繡就是大半夜。她床頭的油燈總是亮半宿。

貞蘭的轉變讓翠姑暗中驚喜,可很快又有新的擔憂。看見貞蘭繡的花,除了鴛鴦,還是鴛鴦。鴛鴦戲水,鴛鴦隨行,鴛鴦交頸……她的心恐怕被成雙成對的鴛鴦塞滿了!

翠姑想把貞蘭從年輕守寡的陰影中拉出來,認為唯一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貞蘭快點成親,忘記過去。

可給她找個什麼樣的人合適,翠姑琢磨了一個晚上。一定是知根知底不嫌棄貞蘭的,知冷知熱明白事理的,還要有一門手藝,更重要的是願意上門入贅的。

翠姑左尋思,右掂量,最後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過去的小幫工,打鬼子時小坤的下屬和徒弟ど狗。

可ど狗願意嗎?

打至抗戰勝利游擊隊解散,ど狗拜師老木匠萬井山,成了小木匠。由于在抗戰時ど狗對萬井山有過救命之恩,加之ど狗對師傅孝順,學藝刻苦,幾年的功夫,萬井山就把ど狗培養成了合格的木匠。除了做房屋打家具,再看看ど狗做的那些木匠工具就可見他手藝的精到。斧子、鋸子、羊角錘,墨斗、直尺及各種推刨……那些凡是涉及木頭的精細部分,全都出自ど狗的手。這幾年來,劈、砍、剁、刨、截,他樣樣勤學苦練,悉心鑽研,即使稱不上技藝一流,可也算得上手藝出眾。

經ど狗打的家具無數,被城里和鄉下方圓百里的鄉親們褒獎為「姜魯班」。如今,縣里新近成立了一個家具廠,ど狗被這國營的家具廠三請四邀,請去當上了木工師傅。

翠姑請出媒人撮合,沒想到ど狗對昔日的雇主依然心存眷戀,他既不嫌棄貞蘭是再婚,又十分願意入贅李家做上門女婿,當天就點頭回話同意。

翠姑想給貞蘭和ど狗神速完婚,貞蘭卻回復,等等再說。

「等等!等什麼?等誰?」翠姑連連發問,卻問不出答案,好說歹說貞蘭不听。一個月後,ど狗利用許多個休息日上門,為李家打了一套精美的家具。光看ど狗用斧子的技藝就令翠姑驚嘆不已。那一斧一斧,落斧輕快,切口齊整準確,推刨技術更是漂亮。刨花一層層掉下來,堆得像一座小山。ど狗將推得溜光水滑的兩塊木板用豬皮膠粘在一起,中間的縫隙若有若無,對縫兒嚴絲合縫。再看墨線濡墨後,從滑輪里放行,貼著木頭他輕輕一彈,墨黑的線兒溜溜筆直。

翠姑站在一邊觀看ど狗干活,喜愛異常,在她眼里ど狗真是能工巧匠,能為李家在締造一個新王國……翠姑很想替代那墨斗上的替母弦,起到婚事的固定作用,讓貞蘭吃住釘,不跑線。

「再等等。」貞蘭只會說這句話。看那篤定的樣子,好像有座金山銀山在後面,有個王子在召喚,她如今誰也不想再嫁了。

冤孽!翠姑搖頭,她嘆息著走出門,想去找貞香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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