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門到南門,又到西門和北門,路兩邊烏泱泱都是人,她不敢相信這城里竟然有這麼多人,過去逢年過節也沒有這麼齊整地出現過。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商店關門,學校停課,所有的店鋪和攤檔也不見人影,人們像入魔一般投入心身,聚眾游行示威,她見了這麼多人不禁有些惶然,眼皮直跳。
她想,該不是要出什麼大事吧……看來人們真像胖嫂說的,都不正常,邪了。
東尋西找,打听半天也沒有水枝的下落。
貞香走著,迎面而來的是一列游行的隊伍。真是冤家路窄,她見了不想見的人。
在震耳的口號聲中看見領隊的竟是蘇蕊。
幾年不見,蘇蕊變得消瘦了許多,她身著白上衣,藍褲子,臂上的紅袖章寫著「火炬戰斗隊」。只見她揮臂高聲領呼,隊伍跟著她,一領一應,口號聲此起彼伏,從「打倒走資派武天明」開頭,到「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結尾,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十來句口號,走一路,口號響一路。路上的行人無不駐足觀看。有的指指戳戳,有的小聲議論,有的由于動了惻隱之心而不經意地搖頭嘆息,還有的興奮地跟著隊伍跑,等靠近那一個個戴高帽子低頭哈背的倒霉蛋時,便彎腰瞅仔細,看看是不是自己所認識的人。
被駕著游街打頭的是武天明,無論從官餃還是從「裝束」上來看,都數他最搶眼。縣里的一把手,白紙殼糊成足有五尺高的帽子,頂端尖尖直指上蒼,上面用墨水寫著「雲江最大的走資派武天明」,名字上打上了紅叉。兩個大漢的手臂伸得很長,死死的按住他的頭顱。只見武天明彎腰哈背,頭快要挨著自己的腳尖,樣子十分狼狽。
貞香曾見過武天明,那一年他剛到雲江,和丁一芳從小酒館出來時,她正好從水枝那里回來,側面見了武天明。那時的他步履堅毅腰板直,頗有幾分軍人的豪氣和英姿。此刻,他卻像霜打的茄子。
武天明的後面跟著一溜當官的,什麼教育局的局長,商業局的局長,醫院的院長。還有中學的校長也在里面。這些人都是走資派?貞香感到困惑。正在困惑中,她看見了一個相識的面孔,她的高帽子上畫著一條蛇,上面寫著「特務、走資派潘玉銀」。
貞香從側面看出來了,她就是那個濃眉大眼的地下黨,是她引領丁一芳走上劇團團長之位的。
潘玉銀皮膚白淨,眉毛如男人般粗黑,那雙大眼楮此刻垂著,看不出任何表情。看來她就是人們所說的雙料貨了。貞香為她感到惋惜。同時,對雲江縣有這麼多壞人深感疑惑和不安。
後面跟著的粗粗的游行隊伍腳步凌亂,貞香掃一眼,快步走過,因為她看見了丁一芳,他面色疲憊地走在游行的隊伍里,跟著眾人在蘇蕊的帶領下揚臂呼口號。
貞香的那一眼正被丁一芳接住,她感覺到了。他那一眼很深,很復雜,驟然出現在他眼中的火花好似帶著詢問和擔憂,或有萬語千言。
貞香把臉扭開,不想被他注視。
擦肩而過的隊伍走遠,天色漸暗,貞香到家了。不一會兒紅雀和丁咚一前一後相繼回到了家,見了兒女貞香松了口氣。
貞香做好晚飯,丁咚和紅雀剛把碗筷擺好準備坐下吃,門口傳來「蓮花鬧」的聲音。
好久不見的「蓮花鬧」現在又重出江湖。紅雀感嘆一句跑去開門看熱鬧,丁咚也隨著跟到門口。只見一高一矮兩個男子,各手執一副竹板有節奏的敲打,嘴里朗朗吟誦。
竹板聲聲,兩個漢子笑吟吟的對兄妹倆點頭,其中一個高個子走近時,挪動幾步,看得出他的腿有點兒瘸,他口中念念有詞,配合著竹板的節奏,帶頭誦一句,矮個子跟著他一起誦道︰
「蓮花鬧,蓮花鬧,
說說斗爭形勢好,
走資派被打倒,
革命群眾拍手笑。
蓮花鬧,蓮花鬧,
牛鬼蛇神縮頭了,
階級斗爭天天講,
眾人拾柴火焰高。」
貞香出來,手里拿著兩雙筷子,端著熱氣騰騰的滿滿一碗米飯,米飯上面蓋著渣胡椒和蘿卜絲,她對那兩個漢子點頭說︰
「別唱了,快吃吧!」
竹板聲驟然停住,兩個漢子嘿嘿笑著,朝貞香說聲「多謝多謝」,拿起筷子,蹲在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大口大口地分而食之。貞香問他們要不要拿個碗來分開吃,他們埋頭說,「不用不用,階級弟兄這樣好。」說話間,一大碗飯菜很快吃完,他們抹嘴一笑,露出朝天碗底。貞香吩咐紅雀端來一碗水給他們喝。喝罷水,兩個漢子雙手握拳報胸,連連道謝後離去。
晚飯被蓮花漢子分食,不夠母子三人吃了,貞香讓丁咚和紅雀吃,可是兄妹倆也不吃,一家人推來推去的,最後分成三份,每人象征性的吃了一些。就在這食不果月復的餐桌上,丁咚和紅雀嘴里一刻也沒閑著,面紅脖子粗地議論著當今時事,哪一派人多,哪一派有狠,哪一派最無私無畏,哪一派的人連自己的親爹也不姑息,屬他們革命最堅定。
貞香瞥一眼兄妹倆說︰「那不就是六親不認嗎,你們以後不會也這樣吧?」
「唔……我不會」丁咚搖頭笑道。
貞香問紅雀,「你呢?」
紅雀說︰「我們家不會有黑幫的,我當然不會。」
貞香幽幽地說︰「記得上學時……先生曾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天地老爺都無任何偏私,一樣看待眾生,人們為什麼就做不到……」
丁咚一听樂了,扒拉著碗里僅剩的一口飯,笑著說︰「媽,到底是上過幾天私塾的,說話還帶古文呢。」
紅雀打斷哥哥的話,突然話題一轉,問道︰「媽,你還在找水枝嗎?」
「是啊,也不知金洋洋和他的手下把她帶到哪兒去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
貞香說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停地嘮叨。
「唉,都說人之初,性本善……如今是怎麼了?好像人之初,性本惡了……這瘋子怎麼就成了敵人?有誰看見她拿刀還是拿槍了?有誰看見她搞破壞活動了?她活著到底妨礙誰?」
貞香連連發問,瞅瞅紅雀,又瞅瞅丁咚,可他們都低頭不語。貞香感到意外的是紅雀今天沒有反駁她,沒有以階級斗爭為借口,反對她找尋水枝。貞香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跟你們說不清楚,看來,我還是去請教你們的葛伯伯。」
「別去!」一听說葛伯伯,丁咚連忙制止。「簫曉受了槍傷,他們可能都去醫院了。」
「你說什麼?」貞香驚呆了。
貞香來到葛家門口,望望黑洞洞的門縫,敲門,一遍遍沒應聲。這時從隔壁走出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說,他們家的人都去醫院了。
貞香連忙趕到醫院。在醫院太平間,她看見了慘痛的一幕。
簫曉死了,躺在太平間的白布單下。他的臉色如灰白的紙張。在簫曉的身旁,靜靜地躺著桂娟。她是在眼睜睜看見兒子由于沒有血漿,流盡身體里最後一滴血而心疼死的。對心髒有病的人來說,生龍活虎的兒子慢慢死在自己的懷里,剜心的慘景足以要她的命。
那天簫曉被送到人民醫院時,醫院的醫護人員都服從命令去參加政治活動,上大街游行示威。醫院除了一個新分配來的值班醫生,就是一群等著醫生護士的病人。
簫曉月復部中彈,雖不是致命之傷,但一直流血不止。桂娟得到簫曉的信息,第一時間趕到醫院,目睹兒子躺在手術台上,靜等血漿。簫曉看著母親,蒼白的臉上起初還露出過笑容,他虛弱地說︰「媽,你別著急,不是致命傷。」
桂娟撫模著兒子的臉,含淚點頭。她看著空無醫護人員的醫院,心急如焚。
她出了病房奔走在走廊上、醫務室、病房之間,一次次催促那唯一的值班醫生找血漿,值班醫生像沒頭的蒼蠅般,東奔西走,束手無策,後來值班醫生只有親自上街去找人。
諾大的醫院,沒有醫護人員,簫曉身體里的鮮血一點一點在流淌,每一滴如錐子,砸落在桂娟的心坎上。她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流干了身體里的血,慢慢的死去。那兩個小時的時光對她來說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伏在兒子身旁,眼睜睜的看著簫曉臉上的血色一點點消失,在極具的驚恐和悲憤驅使下,她像瘋了一般從手術室找來一把手術刀,剜開自己的手臂,把一滴滴殷紅的鮮血滴進兒子的嘴里。可是,簫曉的臉色最後變成魚肚般的蒼白,她猝然倒下,倒在兒子的身上,自己的血泊里。
此刻,葛春江傷心欲絕,摟住還在上初中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兒子簫陽。
葛春江的神情像在夢里,他沒有淚,胸中卻發出一陣嗚咽聲,摟緊兒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簫陽大聲嚎著,若不是被父親緊緊摟住,他會隨時撲在母親和哥哥的懷里。
貞香看著這傷心的一幕,忍住淚走近了說︰「先生,節哀吧,他們娘兒倆可不希望你們也倒下,你們要活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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