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曉和桂娟的喪事是由貞香和翠姑置辦的。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
下葬那天,早上天空還出奇的藍,萬里長空沒有一絲雲彩,可是棺木剛剛落下,晴空被一道閃電劃破,天氣突變,頓時狂風大作,疾雨挾帶著悶雷,閃電仿佛把大地切割得支離破碎。
雨水在空中的時間短暫而眩目,好像在為桂娟母子的死痛哭。
雨水如注,越來越大,從空中搖落在棺木上,琵琶作響,聲聲擊打在送葬人的心上。
貞香看著雨水,听著雨水擊打棺木的聲音傻愣愣地站著,好像忘了她在干什麼,要不是翠姑拉她一把,她不知會在雨中佇立多久。
埋葬了簫曉和桂娟的第二天,貞香又要去安葬水枝了。
貞香在土地廟前看見了水枝,她的尸體橫陳荒野,四仰八叉倒在一顆枝干皸裂的大樹下。由于水枝已經死了兩天,尸身早已變得可怖,認不出原樣。烏鴉正在啄她的臉。想必野狗一定享用過她的小腿,膝蓋以下白骨**,布條絲絲。
貞香撿起一只被野狗嚼爛的藍色布鞋,那是貞香糊殼曬鞋底,一針一線納底縫制成的方口布鞋,上個月才給水枝換上。此刻,水枝的一雙鞋一只在地上,一只斜埋在土壤中。
那天,水枝被金洋洋當成隱藏最深的特務帶到了「甲殼蟲戰斗隊」審訊室,他們給她剃了一個陰陽頭,金洋洋和另外兩個隊員輪番審訊,可水枝除了笑,好像永遠在冥思。
皮鞭和棍棒加身,直打得她鼻青臉腫,嗷嗷亂叫,後來叫累了,叫慘了,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的聲音啞了,嘴角還帶著笑意,仿佛還沒有笑夠似的。只是那嘴角的笑意好似帶著嘲諷,還有幾分無畏,乍一看起來煞是可怖,金洋洋見了受不了,把她推出了審訊室。
水枝被推倒在地,她啞聲嘻笑著,掙扎著爬起來,扶著牆,扶著路邊的樹木,走一段,倒下,嘻笑著爬起來再走。
好像要試一試生命的冥頑,最後她爬行著到了土地廟前。
她艱難地爬到破廟前,可是再沒有力氣爬進廟里去了,在那棵常常歇息老鴉的大樹下,水枝像一只甲魚翻盤,仰面倒在樹下。
水枝奄奄一息,過了幾個時辰死去。
她陰陽頭上本就稀疏的頭發掉光了,臉部腫脹,呈鉛灰色,面目陰森人。水枝死在了冥冥之中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死在了土地爺保護下有人送來人間溫情的地方。
貞香看著地上四仰八叉的水枝,沒有淚,也不悲傷,淒然一笑。她想,雖然這個瘋女人陽壽還未到限,但眼前還是死了的好。
「水枝……你死了好。」她看著水枝的遺體喃喃。
她找ど狗趕做了一副棺木,又請來了那一高一矮兩個唱蓮花鬧的漢子,讓他們好吃好喝一頓,然後用一輛板車拉著棺木,在淅瀝的斜雨中埋葬了水枝。
伐殺生命的酷熱和嚴寒沒有殺死水枝,災荒年沒餓死她,因為有貞香,可是,這一劫貞香卻沒能幫得了她,水枝終于死了。唱蓮花鬧的漢子動了惻隱之心,他們安葬水枝後陪伴貞香默默坐了好一會兒。
「好了,她也活得夠長了,」高個子看著墳墓說︰「死了,葬了,落了個干淨!」
「來,我們也熱熱鬧鬧地送送她吧!」矮個子說。
頓時,蓮花鬧響起來。兩個漢子輪掌敲竹板,一板一眼,你一句我一句,洋洋灑灑地吟唱道︰
「蓮花鬧,蓮花鬧,
流浪漢抬棺葬水妖。
不為錢財不為米,
為助大姐行仁道。
蓮花鬧,蓮花鬧,
笑邪子墓前雙腳跳,
不要金銀和財寶,
只要人人開口笑。」
水枝的墓前倏地熱鬧而不冷清。貞香听著蓮花鬧,瞅瞅兩個在細雨中濕了頭發和衣衫而樂呵呵的漢子,不禁淒婉一笑。她拿出紙錢和用細草紙剪裁的衣褲,他們遮風擋雨讓她點著了火。她在水枝的墓前一邊燒,一邊念叨︰
「水枝,去吧!免得受罪。」
「水枝,好好走,願你在那邊衣食無憂。」
「水枝,你下輩子一定要托生成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不要再成為瘋子了。」
在當時的人們眼中,得到愛而愛,是人;得到怨卻報以愛,是怪。貞香為水枝所付出的不被眾人所理解,自然她就是怪。
水枝死了,雖然貞香可以省去一些麻煩,再不用為她操心勞神,可她帶給貞香的苦難遠沒有結束。
風雲怪異的年輪,貞香迎來了更加糟心的日子。
這天早上丁咚低頭吃著早飯,好似有話要對母親說,可幾次欲言又止。貞香看出苗頭,問他怎麼了,他遲疑了一下說,媽,我想改姓。
「怎麼又提老話?」貞香回避兒子的目光,顯出不安地回答。
「眼前,我必須改姓了,這件事拖不得。」丁咚喝完碗里的最後一口粥,語氣堅定地說。
「為啥?」
「高家是地主,我不能隨地主的姓。」說著,他站起身,直視母親繼續說︰「你想過沒有?一旦別人糾著此事不放,我受牽連不說,到時最倒霉的可是你。」
丁咚說罷大道理,又叮囑幾句,要母親想清楚。
關于丁咚的姓氏就像一座大山一直壓在貞香的心頭,可她就是不能說服自己。
昨晚,她做了一個夢,又夢見自己行走在逃難途中。她背負著小喜奔波在長堤下,田埂上,墳堆中。一路上顛簸流離,暗無天日,暮色中,卻見一位老者從陰影中浮現,緩緩地向她走來。他低沉的聲音像是從墳墓里忽閃出來的。
「貞香,你忘了答應我的事了?」
她驚駭的醒來。這是高得貴的聲音。他全身黑衣,白頭發白胡須,卻似一落魄道人。她清晰地記得他在夢中冷冷地望著她,眼光如一池熒綠之泓。
她問︰「你要我做什麼?」
他陰沉沉地說︰「唉,看來你是忘了……忘了啊,我就是來提醒你的。記住,記住你答應我的事。」
說罷,黑衣人飄然而去,四周恢復沉寂。
「丁咚,讓你姓高不是為難你,這是我對一個臨終之人的承諾,況且他的兒子的死……我也是有責任的。」
「媽,你這是迂腐!現在這年頭誰顧得了誰啊?」
「為人要守信。」
「那看是守誰的信。地主階級的信用你也要守?那不是敵我不分了。」
「是人就要守信,哪有什麼階級不階級的。」
「你這是糊涂!媽,你可能還不知道,最近……最近就因為你的所謂守信,讓我有麻煩了。」
「什麼麻煩?」
丁咚的眼光躲閃著,最後在母親的眼神追蹤下不得不說。
「狗日的金洋洋……他要把我驅逐出‘老大哥戰斗隊’。我現在正想著呢!」
「金洋洋不是‘甲殼蟲’的人嗎……怎麼又到你們‘老大哥兵團’了?」
「斗爭形式風雲變幻,強者生存。我們是個大兵團,收編了他們。只是沒想到,這小子來了沒幾天,上躥下跳的干壞事,卻成了我們兵團的副司令。」
說著,丁咚頗為憤憤不平地直搖頭。
貞香怔怔的,神情擔憂,丁咚見了馬上安慰道︰「不過,沒什麼,我已經有辦法……就要解決眼前這個麻煩了。只是……」
「只是什麼?」
「也沒什麼……到時你就知道了。」
貞香想著兒子的話,回頭想叮嚀什麼,可他已匆匆離去。
家里就剩下貞香。
幼稚園近日入園的孩子僅三兩個,你來他走。家長們怕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不安全,索性不送孩子來了。幼稚園關門,貞香再也看不見每天相處的孩子,一想到那些可愛的笑臉,她的心里無比寂寞和惆悵。她心事重重的,一會兒想幼稚園,一會兒擔心整天在學校鬧革命的紅雀。又想起丁咚說到的改姓之事,突然意識到一件東西的重要性,那就是家里的戶口本。她開始在屋里東翻西找,翻箱倒櫃好一會也沒有找到戶口本。這小本本何時不見了?一陣忙碌折騰,她倒是發現還有四舊留下的痕跡,就是那綠玉頭簪,她拿起來,投入了灶膛。雖然早在街道鳴鑼喧叫破四舊的那陣子,她已經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過去留下的瓷瓶、銅勺、太師椅,她都處理掉了,燒的燒,賣的賣,沒留下什麼。
還有什麼……她扭臉看到那個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床,心一沉。那是她的一塊心病。可她舍不得。站在床前,猶如站在一幅古建築前,她再次猶豫不決。
一縷陽光從洞開的窗戶照射進來,窗外一片寂靜。貞香在窗內陰影中盯著古床發怔。突然,一陣紛亂的腳步和嘈雜聲旋風般地逼近。首先听見虛掩著的大門「 當」一聲被撞開,接著有人來到臥房門口,探頭探腦,看著貞香。
「她在這兒呢!」金洋洋高聲叫。
一群人蜂擁而至。
貞香看著氣勢洶洶的來者,心一驚︰怕是有劫難降臨了。她尋思這幾天眼皮總是跳,也許此刻正是應驗。
「你們想干什麼?」貞香問。
「干什麼?哼!」一個戴紅袖章的瘦小子跳到貞香跟前,「你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居然敢問革命群眾想干什麼。干什麼……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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