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驚,忙恭敬掃袖打千兒,「十二爺。」
向來溫文爾雅的人,即便對下人也沒有高聲的時候,如今這一嗓子,把眾人都震住了。他踱過來,板著臉,滿眼陰寒,「你們是王府護衛,是隨行護主的戈什哈,聚眾嬉鬧,還有王法沒有?上上下下這麼多雙眼楮瞧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進了yin/窩,你們知罪不知罪?」
沒人見過他這模樣,男人間的打鬧起先源于玩笑,誰也沒當一回事,可越玩越沒邊兒,落了上頭的眼,這下子就難辦了。到底鳳子龍孫,好說話的時候萬般都好,不好說話起來他是王爺,還是高他們主子一等的和碩親王,哪個不要命的敢得罪?起哄的幾個人唬得跪下了,一頓磕頭如搗蒜,「是奴才們不知分寸,叫十二爺糟心了。奴才們罪過大了,請十二爺責罰。」
他睥睨著滿地的奴才,再轉頭看小樹,那孩子形容兒可憐,咬著嘴唇,眼里裹著豆大的淚,想哭又不敢哭,只吞聲飲泣。這麼個放達人,被他們作弄成這樣,簡直令他怒不可遏。要懲處他們,拖下去軍棍伺候不是難事,可他們不是自己奴才,打狗還得看主人。慢慢冷靜下來,擰眉道︰「我不罰你們,你們犯事,自有你們主子教訓。我只說一點,出門在外,軍紀如山,打鬧玩笑要有分寸。六七個人圍著一個扒衣裳,人家不願意你們還硬來,成什麼體統?今兒是個筏子,都給我听好了,再有下回,叫我知道了,後果怎麼樣,你們自己掂量。」
眾人一迭聲說是,起身垂手退到一旁。他又瞥了廖大頭一眼,「你是他們的班領,帶頭鬧事,罪無可恕。去你主子跟前領罪,一五一十說清楚,七爺怎麼處置,全憑他的意思。」
廖大頭哭喪個臉,往上覷一眼,十二爺一臉決絕,不像個容情的樣子。他可恨死這幫狗崽子了,橫眼沖他們一瞪,沒奈何,哈著腰先領了命再計較吧!
定宜呢,噎得喘不過氣來。可她知道不能在這里現眼,毛手毛腳對女人來說是有辱名聲的大事,對于男人來說,模一下、薅一把,算得了什麼?
腿在褲管里打顫,心里跳得沒把持,她實在覺得丟人透了。告訴自己要大方些,橫豎十二爺已經替她出了頭,可是剛才的恐怖經歷烙在心上,沒法不當回事。她模爬滾打這些年,以前再委屈,轉頭就忘了,這回卻切切實實感到絕望。
花了很大力氣把驚惶壓下去,總要先應付眼前。她遠遠朝十二爺揖手,「謝謝王爺,我沒事兒。大伙兒玩笑,不當真的……」她控制不住嗓音,怕再說下去露底,很快打了個千兒,「奴才這就去洗漱,過會兒就開飯了。」
「不忙。」弘策道,「把衣裳帶上,到我屋里來。」
她愕然抬頭看他,以為自己听錯了,「王爺……說什麼?」
他看她一眼,沒有重復,背手朝自己下處去了。
帶上衣裳上他那兒去……定宜反復咀嚼那話,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這時候錢串子嘖嘖贊嘆,「十二爺那兒有根底,怪道呢!」
定宜調過頭來狠狠瞪著他,要不是他起哄,怎麼會把她弄得這麼狼狽?她恨他,恨不得一口吃了他,「這兒听著的人可多,你再說一遍?」
幾個人立馬訕訕的,剛月兌了險還往跟前湊,拿自己小命涮著玩呢!廖大頭算是吃足苦頭了,低聲一喝,「夾/緊你們的臭嘴吧,還嫌老子麻煩不夠大?你們痛快了,我又得遭殃!」轉而道,「小樹啊,兄弟們鬧著玩的,沒把握分寸,你別見怪。要說你也是,這麼不經玩笑,真少見。多大點事啊,驚動十二爺。原本都是七王爺門下人,胳膊折在袖子里嘛,鬧得大家伙兒外人跟前現眼,你說你……唉,要是十二爺再問起,你幫著說幾句好話吧!畢竟人家是總理欽差,咱們都得听人家的示下。」
他們依舊不服氣著,怪她小題大做,認為再委屈都應該私底下解決。可是把她逼到這份上,哪里有退縮的余地?她要是不掙扎,就該被他們扒光了!她漲紅了臉,有苦說不出。吃了大虧,最後還要遭他們埋怨,這是哪條律法上的規定?
廖大頭瞧她那模樣也知道不該再火上澆油了,長嘆一聲道︰「得,十二爺的話你們也听見了,我得上主子跟前領罪去了。你們啊,往後避諱著點兒,有的人大度,玩兒得起,有的人小心眼兒,鬧過了頭要出事的。」
院里人目光往來,都覺得沐小樹不上道。于是眼刀凌遲她無數下,啐一聲「晦氣」,大步流星散了。
定宜心里冤得慌,站在那里像塊木頭似的,四肢皆無力,連步子都邁不動。過了好久才緩過來,模模領上盤扣,一頭被他們扯壞了,她欲哭無淚,天都矮下來了,壓得她幾欲窒息。
驛丞倒是個好的,他從頭至尾看著,只是人微言輕不能上前勸阻。等那些侍衛大爺都走完了才敢過來,絮絮說︰「家伙雷子的忒腦心咧,我看看,移聖都扯爛咧……叫他們揚蹦,自有王爺收拾他們2。那什麼……你要不嫌棄,我給你補補?」
這口豐潤話听著有點澀,但勉強能理解,定宜掖了掖眼楮說︰「不了,謝謝您,您借我針線就成,我自己補吧。」
驛丞說好,轉回頭拿笸籮去了。
進十二爺的房門時,他正坐在燈下看書,眼梢瞥見她,把書擱了下來。
定宜腋下夾著衣裳,胸前還別了一支針,今天又是人家救了她,這回比以往哪回都叫她感激。她跪下來磕頭,「謝謝十二爺,這一趟一趟的,都是您幫襯我,我不知道怎麼謝您才好。我這人命不濟,打小就受人欺負,後來有師父師哥護著,倒也太平。現在……出門一時難,我算知道了。所幸有您,您是我的救星,沒您我都成什麼了。」
他是笑著說的,但是那笑容僵澀,比哭還難看些。其實心里不好受,哭一哭也未為不可,這麼笑著,反而令人難過。弘策轉過身,按著膝頭道︰「起來,我不光是幫你,也是為整頓軍紀。這一路來我都瞧在眼里,正想轍敲山震虎,他們自己撞到刀尖兒上來了。怎麼樣,傷著哪兒沒有?」
「回王爺,沒有。」她搖搖晃晃站起來,退到一旁,勉強笑道,「您瞧我上回還說往後不會讓您擔心的呢,才幾天功夫,又出這樣的紕漏。」
他那回說的,弘策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人有走窄的時候,誰也不能保證一世順暢。至于擔心,算不上擔心,只是習慣成了自然。他遇見點什麼,自己就跟按了機簧似的義不容辭,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你救過一個人的性命,與他有再造之情,便想看他長久無虞地活下去。
不過這孩子委實不容易,一步一個坎兒,連一處當值的都要戲弄他。弘策擱在桌沿的手肘挪了挪,五指慢慢攏起來,淡聲道︰「這事不和你相干,都因他們而起,你沒什麼可自責的。我讓底下人備了水,今兒你就在我這里洗漱。不過我也得勸你一句,出門在外不及在家方便,萬事不要太計較。同僚相處貴在一個和字,興許開頭難,時候長了,融入了就好了。」
定宜臉上難堪,半是窩囊半是傷心。連他也覺得她矯情,或者別人看來是有些,里頭緣故只有自己清楚,但是和誰去說?都說她小氣放不開,姑娘遇見這種事能放得開的,只有勾欄院里的粉頭子。
也用不著解釋,越解釋越難過。不過十二爺人是真好,王爺的屋子借她洗澡,難怪錢串子他們陰陽怪氣的。他先前讓她帶上衣裳她就知道,本來想推辭,再琢磨琢磨還是厚著臉皮接受吧。現在不是處境艱難嗎,到處是人,躲到哪兒才能收拾自己?一月兌就落別人的眼,要是不洗呢,出了一天的汗,身上布條子濕/了干、干了濕,攤開恐怕要浮鹽花兒,實在黏得非常難受。
她躬身應了個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足,太疙瘩了,給王爺添了麻煩。往後我會好好和他們處的,請王爺放心。那這回我就叨擾您了,叫我光膀子在他們跟前擦洗……我不習慣。」
弘策一直覺得混跡在市井里的小人物沒那麼考究,別說他們,就連布庫場上的親貴們,大汗淋灕後寬衣解帶,也不會刻意避諱。這小子活得精細,大概和年紀小有關吧!可要說小,再過一個多月也十八了,還小麼?
自打菜市口有了交集,之後便千絲萬縷。他一個親王,擔著刑部和都察院的監管之職,太多的事要經手,還能分出精力來應付他,連自己也覺得稀罕。就算枯燥生活中意外的調劑吧,畢竟連親兄弟都沒想過給他摘桑果兒,他卻給送來了,沖著這一點也該多多照應他。
他點點頭,「你去吧,洗完了差不多該開席了。」
她噯了聲,十二爺身邊的近侍沙桐來領路,往後一比劃,「正好王爺才用過,窗戶上簾子還沒撤呢。瞧瞧你這福氣,王爺的恩澤叫你一人兒全沾了。」
這還是說一間屋里洗澡的事兒,定宜細想之下滿臉通紅,打著哈哈說︰「我這也是因禍得福,您受累了,謝謝您。」
沙桐只一笑,「手巾準備沒有?胰子呢?用王爺的,怕不好。」
她說都有,一面走一面把衣裳里包裹的東西提溜了出來,「我自己都預備上了,借王爺的屋子已經是逾越了,不敢再剪王爺的邊兒。」
他們往梢間走的時候,弘策正踱過去開西邊檻窗。因為先前屋里燻過蠓蟲,隱約有艾葉燒焦的味道盤桓,沾染在袖隴間經久不散,聞久了頭暈。
官道上的驛站,從來就不熱鬧。來去一縱橫,軒敞得沒遮沒攔。推開窗,西天殘余的一絲霞光從雲翳間照過來,直射眉眼。他拿手擋了擋,轉過身時,恰好看見沐小樹懷里掉了樣東西下來,一頭搭在地上,一頭還牽引在他胳膊上,成卷的,形狀像汗巾,越走越長,到最後估模有五六尺長。
他覺得稀奇,不由尋了過去,將將要走近,那東西嗖地一下又給收走了。他怔立在那里,也沒太看清,大約是卷五寸來寬的白布。他對這種東西不陌生,宮里的妃嬪,個個枕下壓著綾子,不為旁的,就像入番使節隨身攜帶毒藥一樣,尋常時候居安思危,緊要關頭殺身成仁。
沐小樹一個男人,隨身攜帶這個,他究竟想要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