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墨軒雖離外堂不遠,但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得玉清娘心中發怵,不住猜測葉莊主會如何難為自己。查良輔幾次想問青琳幾句,都被她淡淡地避開了。他既為好友之事傷痛,又為莊主莫測之意忐忑,一時沒有察覺青琳眼中有些微失落。
說起來這是他自己的私事,費些功夫自己把這仇給報了也沒什麼,但報了仇之後呢?好友遺孤如何安置?玉家的產業憑他之力恐怕無法將之物歸原主,甚是麻煩。他在玉清娘跟前打保票,不過是為安她的心,其實玉家的事與梅莊又有何干系?梅莊從頭至尾未插手半分,總不能怪鳳翔樓沒與百福堂早些杠上吧?
到了琴墨軒,查良輔上前一拜︰「靜安見過莊主,玉家姑佷我已經帶回來了。」
薇寧已另換了身衣裳,照舊用帕子覆著臉,坐在那里冷冰冰地問道︰「查先生,我說過要你別急著出手,你怎地全都忘了?」
說著輕抬眼眸看了那對相依而立的姑佷。
她的目光冰涼如水,看得玉清娘心頭一陣惶恐,本想著大家同為女子,必定會同情玉家此番遭難,誰知這位莊主先前竟沒打算救人!
查良輔愣了下道︰「莊主,清娘與文瑞都還只是孩子,我若是晚去一刻,怕是要鑄成大錯。」
玉清娘今年不過十五,比玉文瑞才大了幾歲,可不正是個半大孩子,能帶著佷兒挺到現在已十分不易,梅莊主嘆了口氣︰「救一個人要看他值不值得救,靜安以為呢?」
她聲音嘶啞,巾帕覆臉,初見之時讓人瞧不出真實年紀,細看鬟發細眉,額頭的肌膚嬌女敕,想來年紀不大,只是說出來的話卻十足地滄桑。
查良輔抓抓頭,想到梅莊主之前的交待,只得拱手道︰「靜安行事魯莽,莊主勿怪。」
即便他心有不服,卻不敢當面薇寧又如何不知,淡淡地道︰「算了,你口心不一,一邊兒呆著去吧!」
薇寧轉頭去問玉清娘︰「你二人不知從哪里听來的話,以為梅莊必能救你,必是想著由梅莊替你們出面,奪回家產,為你兄嫂報仇也是輕而易舉,可是如此?」
玉清娘直覺便要點頭,卻又覺得不妥,想了想可不就是如此?只得囁嚅著道︰「是……」
然則她心里也沒什麼底氣,一雙淚眼怯怯地看向薇寧。
薇寧神色一斂,冷聲道︰「只怕要讓姑娘失望了!我根本不曾想過救人,也沒打算替什麼玉家出頭,更不想招惹榮氏。你們,還是走吧!」
希望陡然落空,玉清娘的心直直墜入無底深洞,難堪與絕望使得她緊緊攥著披風,仿佛這就是全部的依托。
查良輔有些不忍,剛想替她求情,卻被青琳以眼神制止。
靜靜春夜,暗暗的風從長窗吹進來,輕輕晃動了燈影。就在玉清娘以為一切就此終了之時,听得薇寧問道︰「姑娘從前可曾听說過梅莊?」
玉清娘搖頭,出事之前,她只是個養居深閨的女兒家,哪里曉得這些。
「什麼也不知道就把一腔希望寄托在此,豈不是等于把命交在別人手上,這與送死有何兩樣!」
玉清娘身子一軟,抱著玉文瑞癱坐在地,若不是病急亂投醫,怎會來到這里妄求相救?如今什麼也沒指望了,莫說兄嫂的血仇,玉家的產業,光是性命也難保住!
她嗚咽著哭出聲︰「我知道此事讓莊主為難,但求莊主留文瑞在此避難,他是我玉家唯一的指望……若得莊主庇護一二,清娘願粉身碎骨,來世結草餃環相報!」
她急切地想推玉文瑞出去,那孩子只是垂著頭死命扯住她,小小身軀緊繃著,拉扯間披風掉落,露出二人滿身的血跡。
乍見到這麼多血,薇寧幽深的雙眸暗下去,不豫地冷哼一聲。玉清娘無措地看著自己的佷子,口中解釋道︰「文瑞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與幼妹慘死,受了驚嚇,這兩日還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麼小的孩子在幾日內歷經慘事,听者無不戚然。
薇寧直直地盯著玉文瑞,目光犀利叫人只想躲閃,嘶啞著聲無情地道︰「膽子這麼小,我看就算是把仇人綁了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動手替父母親討回血債!我又何必花心思留下,想來養大了也是個無用之人,梅莊可不願費這功夫!」
靜靜站在一旁的查良輔終于忍不住,沉聲道︰「莊主,他還只是個孩子!」
「你們覺得他還小,怕他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卻別忘了,他姓玉,玉家的仇恨便是他的仇恨!也罷,叫他自己說,敢不敢?」
玉文瑞小小的胸膛起伏著,顯然並非全無所覺,情緒極其不穩。玉清娘忍不住抱緊他,串串淚珠滾落,恨只恨自己身單力薄,此後弱女孤兒不知能挨得幾回劫難。
查良輔沒想到莊主會絕情至此,赤紅著臉道︰「莊主,查某會另行安置他們,我這就帶他們離開梅莊!」
薇寧輕哼一聲,隨手拿起桌案上一方石印把玩,口中淡淡地道︰「請便!」
「我敢!」
稚女敕的聲音雖然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室內每一處,卻是玉文瑞終于開口。此時他已抬起頭,小臉上全是堅毅。刻骨仇恨亦可是良方,能讓玉文瑞開口說話,玉清娘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抱住他哭出聲︰「文瑞,你說話了!」
且不管玉清娘如何悲喜交加,薇寧仍是不太滿意,問道︰「你說什麼?大點聲,我沒听清。」
玉文瑞緊攥著拳,心中那仇恨的火焰一點點開始燃燒,他仿佛看到那個淒慘的夜,母親淒厲的叫喊,才七個月的妹妹撕心的哭聲,姑姑帶著他藏身地庫中緊緊抱著他……
「我……我敢殺人!」
玉清娘連聲哭著說不,報仇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即使說破天,官府也不理會她的控訴,只叫她拿出證據來,那些凶手全都蒙著面,她去哪里指認?她寧可舍了自己的身子,也不願佷兒涉險。
薇寧看著那一大一小有些恍惚,片刻後悠悠嘆道︰「殺人可不是說說而已,查先生說的沒錯,你還是個孩子,恐怕連仇人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見過!」那一回榮百福上門索要玉璜,玉承之不允,他摔了個茶盅才走,剛好被才從學堂回來的玉文瑞看在眼中。
「好,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不等眾人有什麼反應,薇寧抬手推開桌案上的筆架,從桌子的暗格里緩緩抽出一把未著鞘的短劍,「嗆啷」一聲扔在玉文瑞的面前,那聲脆響嚇白了玉清娘的臉,連忙摟了玉文瑞往後退開些。
短劍通身黑沉沉的,惟有鋒利的雙刃在燈光下隱隱流動著冰冷的光華,薇寧冷冷地盯著他道︰「去,害你家破人亡的惡賊就在那邊的屋子里,單看你如何做了!」
她伸手指向一道垂著錦繡花簾的門,卻不知門後有什麼。
玉清娘才不管這莊主是何用意,一味地不肯撒手。查良輔沖她輕輕搖頭,示意她放心即可。想那榮百福怎麼說也是一堂之主,絕無可能出現在這里,莊主此舉必有深意,難道是想試試玉文瑞的膽量如何才肯收留他嗎?他一時糊涂又一時明白,但也知道莊主不會害他們。
玉文瑞掙月兌了姑姑的手臂,抖著手撿起地上的短劍,走向隔壁房間的腳步雖有些不穩,卻甚是堅定。他過去不多時,這廂一干人等忽听得一聲長長的慘叫,並不似作偽,竟然真的有人在隔壁房間,玉清娘尖叫一聲,身子發軟倒在地上,顯是駭暈過去了。
而查良輔則奔過去偏室查看,片刻後抱著帶著一身血跡的玉文瑞過來,剛被青琳扶起身的玉清娘幽幽醒轉,撲過去抱住玉文瑞,只听他喘著氣道︰「姑姑,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姓榮的!」
他的臉上還有濺上去的新鮮血跡,身上更多,原本就有污漬的衣裳更是血跡重重,精神卻是極好的,臉上興奮與恐懼兼有。
玉清娘還不甚明白,怎地佷兒真就殺了個人,還說是玉家的仇人?這兩日禍事連天,被人追殺得走投無路,那將她一家害至家破人亡的榮百福,在她心中如同惡魔一般,如今怎會如此輕易便死了呢?
「莊主行事,查某真是……」一時之間查良輔不知是敬佩還是心驚,他奔過去時,認出倒在血泊之中的正是百福堂的堂主榮百福,他手足均被縛著,胸前深深插著一把短劍,而玉文瑞雙手是血站在一邊搖搖欲墜。
原來莊主並非不理會玉家的事,早已安排人手將榮百福給拿了來,想必淮州城中勢力最強的百福堂已經是昨日黃花。摯友血仇得報,他自是十分欣喜,一臉崇敬地看向莊主。
薇寧吩咐人去善後,又道︰「便讓他們留在梅莊休養,玉家的產業我會命人和官府交涉,待玉文瑞成年後再交還給他,查先生可放心?」
查良輔連說不敢,他知莊主最是不耐煩這等俗務,能留玉氏遺孤在近前已是天大的恩賜,由梅莊打理玉家的產業,將來交還給玉文瑞時必定可觀,這已是極好的安排了,當下滿心歡喜地拉著玉清娘姑佷叩謝。
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做了這許多安排,薇寧卻有些意興闌珊。她以手撐著頭受了二人的大禮,示意青琳扶他們起來,而早得了吩咐的青琳拍了拍手叫人進來,安排她們下去安歇。正當玉清娘告退要離去之時,薇寧似乎想到些什麼,揚聲道︰「玉姑娘,且留步!」
玉清娘一腳已踏出了琴墨軒,聞言滯住身形,緩緩回頭,只听那嘶啞暗沉的話音似從九天外傳來︰「玉姑娘千萬記得你說過的話,若梅莊出手相助,你便粉身碎骨,結草餃環相報……莫要想得太多,先歇息幾日,自會有人告訴你該如何做。」
是了,縱使查良輔願為玉家出力,梅莊又怎會施恩不望報,只是不知會要她做什麼?玉清娘心中一緊,微閉了眼忍住恐懼,如今心願已了,她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想通了這點,她肅容斂身施了一禮︰「清娘未敢忘記,但憑莊主吩咐。」
直至玉清娘入住芙園,被人服侍著沐浴更衣,又親眼瞧著玉文瑞在另一處歇下,她才慢慢相信今夜種種不是虛幻。
摩挲著錦織帳流雲被,嗅著清淡的合香,她累極卻一時難以安睡。家仇已報,家業亦已有了著落,今晨還壓在心頭的苦難就這樣輕而易舉被解決,皆是因為有梅莊出手。只是葉莊主的行事頗有些捉模不透,簡直讓人又敬又懼。想到臨了時莊主說的話,玉清娘心中不安起來。好在查良輔自動請纓要留下來一段時日,相比于莊中處處陌生,這位曾在生死關頭救下她的查大哥,讓玉清娘莫名的心安,即便自己真有什麼不測,若有他照看著,文瑞必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