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富麗堂皇的廳堂里走到回廊中,四周突然寂靜下來。賀英澤在前面大步走著,他響亮的腳步聲與我細碎的鞋跟聲,變成了這里唯一有節奏的聲響。就像是從一個萬人雲集的城堡,走入了夜晚幽深的池塘邊,模索行走的旅人不知什麼時候會跌下去。
其實,已經告訴過自己無數次,不要再去猜他在想什麼。猜得越多,他在我腦海中停留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無法從胡思亂想中走出來。健康的愛情應該是彼此都很舒服自然的狀態,而不是這樣沒日沒夜自我折磨的單戀。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把自己累死。可是,剛才的事一直令我心神不寧︰他會這樣做,是因為真的對我有好感,還是說單純想為我解圍?畢竟我們是青梅竹馬,他出于禮義想要幫我,也是情理之中。
終于,路過一幅油畫的時候,賀英澤停下腳步。一盞英式壁燈朝著畫的方向,照亮了畫上紅白相間的薔薇花。他伸手描摹了一下花瓣,滿意地說道︰「這幅畫不錯。」
小時候,一些關系好的朋友就很喜歡叫我「小薔薇」。不知道他這句話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但我心情很亂,沒有心思回答他。
「所以,你沒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賀英澤依然在欣賞油畫,隨口說道。
剛才抱著我的時候,他說「我們的話題要從哪里開始」。這句話其實已經有了很明顯的暗示意味。所以,我可以覺得他喜歡上我了嗎?可以有所期待嗎?還有這段時間,他總是毫無理由地要我陪伴……如果這時候我對他說,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會不會就會有很幸福的結局……
開什麼玩笑。
上一回深夜,我終于鼓足勇氣給他打電話,接電話的人是個女人,說他在洗澡。還有,之前在甄姬王城的幾個商務模特,不都是與他有過一段的人嗎?且不說真的和他在一起會受到怎樣的傷害,就光看看我自己這樣……不管是身高、妝容還是身材,都沒辦法和那些女孩子比。如果說她們是艷麗的紅玫瑰,那我,說好听點,頂多算得上一捧清新的滿天星。確實會有一些男孩子喜歡我這種類型,但他們都是和我一樣樸素上班的白領階層。喜歡挑戰的賀英澤絕對不會看上我這款的。
終于理清了思路,我握緊包帶,對他說道︰「謝謝你。」
「謝我什麼?」他總算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好糟糕。也好頭疼。他真的是我喜歡的類型。不管是側顏,眼楮,睫毛,還是笑容,甚至是頭發,都是讓我心動不已。可是,這樣的男人我是把握不住的啊。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才對,貪心真的不好。我咬咬牙,努力平和地說道︰「謝謝你今天為我解圍。你真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來我遇到麻煩了。」
「你覺得是麻煩,我倒認為對你來說是家常便飯。」
「是,是嗎?」我抓抓腦袋,有些窘迫,「其實工作以後已經好很多了,今天是例外。」
他輕笑了一聲︰「例外?沒有我在,今天你根本沒法收場。」
「可能吧。所以才要謝謝你。」
「不謝。以前我就答應過你,會幫你擺平欺負你的人。」
到現在為止,他根本沒有提到日記的事,哪怕他已經听到了內容。看,我真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早就知道,他不會把我那點幼稚的心思放在眼里。可是,這男人到底還是有一點可惡,不能回應我的心情就算了,還要強調我離開他就會很沒用這種事實。真是越想越絕望。
「那個,關于日記的事,請你忘記吧。」我猶豫了半晌,實在沒臉再叫出「小櫻」這兩個字,「賀先生,我確實曾經對你有一點點心動,但現在已經想好要和其他人認真在一起……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沒事。」他雲淡風輕地說道。
這一句話,簡直就像巨石一樣砸在了腦袋上。我早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也早就知道他不是溫柔的人。但是,我丟臉丟成那樣換來的回應,居然就是這樣。就只有「沒事」兩個字?
啊,不行,快要哭了……
「那,我先回去了。」
我趕緊垂下腦袋,轉過身去。明晃晃的吊燈顯然有些太刺眼了,幾乎是轉頭的瞬間,兩行滾燙的眼淚就順著內眼角滑了下來。
都是我的錯。喜歡什麼人不好,偏偏要喜歡上離自己這麼遠的男人。控制自己的情緒就這麼難嗎,非要寫什麼日記。這下好了,連單相思的資格都沒有了。明天就辭職吧。不,干脆直接離開宮州。不想再看見他。不想再被傷害,也不想再去傷害別人。
我不敢做出擦眼淚的動作,只是放縱淚水大顆大顆往下落,埋頭快步朝門外走。但還沒有走出幾步,手腕已經被人緊緊抓住。
「放、放手。」我有些慌了,一直不肯轉過頭去,「我得走了。」
身體被強行扭轉過去,難堪的模樣還是盡收對方眼底。賀英澤嘆了一口氣,用大拇指擦掉我臉上的淚水︰「如果我就這麼放你走了,你打算自己躲起來哭多久?」
我搖搖頭,除了拼命忍住眼淚,不能說出一個字。
「你是不是一定要和我鬧別扭?剛才說那麼一通話,沒一句是真的。」
我不想和他爭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無聲地反抗他,試圖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手里抽出來。但掙扎了半天沒有一點效果,他反而用力一拉,就把我拽到他面前。突然之間和他站得這麼近,我垂下腦袋,皺著眉不敢看他,但手腕還沒有放棄掙扎。後來,手腕都被他捏痛了,我急道︰「你放手,我要走了。」
「給我說實話。」他冷冰冰地說道。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我用另一只手去拍他的手,想讓他放手,但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住,按到了牆上。被他用這麼羞辱人的動作牽制住,我終于忍不住動怒了︰「賀英澤,你放開我!」
「說。」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說什麼實話!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答案……」
話沒說完,他已低下頭,重重地吻了我一下。我整個人都僵掉了。
「說,你喜歡誰?」
這人……這人實在太過分了……
淚水又一次涌出眼眶,我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可是,就在我張嘴的那一秒,他已再次埋下頭,含住了我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來。他把我整個人壓在冰涼徹骨的牆壁上,把逼得走投無路,如何也躲不開他強勢的吻。舌與舌相觸的那一瞬,大腦悶響了一下,就像短路一樣無法思考了。然而,心髒卻還在劇烈且疼痛地運轉著,刺激著淚腺涌出越來越多的淚水。隨著他的吻越來越深,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最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呼吸有一絲凌亂,但態度還是很強硬。
「回答我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待在我身邊。」說到這里,他像是在刻意誘惑我一樣,變得溫柔了一些,「洛薇,你喜歡誰?」
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
可是,先愛上的人,真的會輸得一塌糊涂。
「……我喜歡你。」
*********
這個夜晚,一場大雨淋濕了宮州。島嶼精致而碎裂,猶如摔碎的盤子,浸泡在無盡滄海之中。然而,夜晚如此幽深,大海如此無垠,再是驍勇的狂風暴雨,也至多模糊了它們的容顏。這是個無月之夜,蘇疏站在碼頭上,望著天海交際處的混沌,任自己被淋得徹底。忽然,有陰影將他籠罩,頭頂再無雨水。他抬起頭,發現一把傘撐在他的頭上。打傘的人是一臉無奈的謝欣琪。
「你是絕癥還是破產了,犯得著淋成這樣麼?自虐的男人真是一點魅力也沒有。」謝欣琪把傘遞給他,「你個子高,你來打。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都說出來听听,讓我開心開心。」
「我不是自虐,只是在賞景。」蘇疏果真如他所說那樣,看上去並不難過。
「賞景?有人會冒著感冒危險賞景嗎,你真是逗我玩。」
「我太老了,不會再感冒了。」
看他滿臉正經地說著這種話,謝欣琪「噗嗤」一聲笑出來︰「蘇教授,你這粉女敕的模樣,說是十八歲我都信。想學大叔玩滄桑,好歹先留個絡腮胡吧。」
蘇疏淺淺一笑︰「也是。古人常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還真是挺有道理。」
謝欣琪听後,撥了撥頭發,點點頭︰「是有道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講中文。」
他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幫她順了一下頭發︰「有時候我看著你,時常會想,年輕真好。」
謝欣琪很久沒有由于這樣的小動作而心動。蘇疏撫模她頭發的那一秒,她的心跳其實加快了幾拍。但她臉皮向來很厚,忘事也快,擺擺手說︰「說得你好像很老似的。我記得你和我差不多大啊。」
「對,我比你大三歲。但這只是生理年齡。」
「那心理呢?」
「我也不知道……曾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別人眼里最不成熟的人,但現在,卻時常覺得自己活得太久,有些累了。因為,最初圓滿的東西,最終都會破碎。你看,就像宮州一樣。」蘇疏眺望海平面,指了指遠處的零碎島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地方都曾經都是宮州的一部分。現在,卻像是人生一樣摔得七零八落。」
如果是別人說這番話,謝欣琪肯定會覺得這男人要不是在裝深沉,就是搞藝術搞出抑郁癥了。但不知為什麼,蘇疏說這些話的樣子卻很自然,就像真的親身經歷過時代變遷一樣。她也看向那些島嶼,疑惑地說道︰「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什麼時候,來個精準數字。」
「太久,上古時代的事。講下去都要成神話故事了。」
「我喜歡神話。」
「傳說這里以前不叫宮州,叫溯昭,是天帝身邊一位神尊造的空城。溯昭在人界與仙界之外,汲取天地萬物之靈氣,漸漸有了生靈居住。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座世外桃源。以前,這里周圍不是海,而是銀河,這里住的也不是人類,而是掛鏡舞袖的仙子。因為溯昭離月亮很近,每月十五,出門就能看見很大的圓月,所以,它的別名又叫‘月都’。」說到這里,蘇疏低頭望著她的眼眸,雖在笑著,卻有一絲難言的惆悵,「這里最後的統治者是一位女性,她法力高強,會乘風踏雲,這里的人都很敬仰她。」
「你說的人是洛神?」
「是的。」
「我喜歡這類故事。以後你可以多講一點給我听。」
「好。」
故事本身動听與否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講故事的人。而且,她確實因為他淋雨一事表現得嫌棄他,但听見他在這里,丟下參賽設計作品開車飛奔而來,假裝自己就在附近路過送傘的人也是她。謝欣琪腦子里出現了各種經典浪漫的影視橋段,諸如《新白娘子傳奇》《茜茜公主》《魂斷藍橋》……想到最後一部的劇情,她露出被惡心到的掃興表情,還像娘gay一樣揮了揮蘭花指。她的世界里是不允許有悲劇的。就算是分手,也要以最華麗的方式結束。好不容易心動一次,對于這段愛情的節奏,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想到什麼了?表情這麼豐富。」蘇疏有些好奇。
「我在想,第一次我強吻你,你媽媽為什麼要把我扔出去。」
蘇疏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謝欣琪,說話真是有意思。他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你太漂亮,她怕我駕馭不了你。」
她的眼楮倏地亮了一下︰「能不能‘駕馭’我,現在就知道答案了?」
蘇疏愣了一下,似乎有一些羞澀︰「我當然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嗎?」謝欣琪卻不屈不撓地走近了一些,用自信的笑容面對他。
見他再次陷入沉默,她正猶豫著接下來是應該親他的臉還是嘴唇,他卻突然低聲說道︰「欣琪,當我女朋友吧。」
「不行。」
她總是這樣,先飛速把答案拋出來,然後再眨眨眼說︰「立刻答應你,我豈不是太不矜持了?讓我考慮一下。」
「我等你。」
「我想好了。」
她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吻了他一下。她微微撞偏了傘,雨水滴在她的臉頰上。傘下的她膚色雪白,雙頰卻紅潤如同櫻花花瓣。大概是因為下雨的緣故,他的嘴唇微冷,和她想象的溫軟不大一樣。這與另一個人的嘴唇更不一樣。之前的記憶一下涌入腦海,那個熾熱到幾乎焚燒身體的吻……不,趕快忘記。誰知,她正想到這里,蘇疏又一次湊過來,雙唇覆上她的。他慢而細致地描摹著她的唇形,像是夜晚的洛水一樣潺潺不斷。她自覺有些醉了,學著好萊塢電影女主角那樣,翹起一條腿。
真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謝欣琪這麼想著,一切都到回家以後中止了。
他們都是開車過來的,蘇疏開了她的車送她回家,然後打算折回去開自己的車。但是這麼晚不好打車,等車的時間里,兩個人在樓下親昵擁吻起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才回到家里。父母都已經睡了,她輕手輕腳地月兌掉鞋,輕手輕腳地踩上樓梯,卻正巧踫上下樓的謝修臣。他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黑色睡衣,似乎是在起夜。
「哥……」她小聲地做了一個「噓」的動作,「你現在下來做什麼?」
「我看你開門花了很長時間,以為你帶錯鑰匙。既然沒事,我回房間了。」他轉過身,「你早點休息。別熬夜。」
「好好好。」待他走了兩步,她又補充道,「哥,我和蘇疏在一起了。」
「哦。」他連頭也沒有回,停了很久才說道,「今天才在一起的?」
「對。」
「他對你好麼?」
「才在一起我怎麼會知道。不過以我對他的觀察來看,他絕對是個新好男人。而且,像我這種高手,怎麼可能會讓別人虧待我。」
「對你好就行。」他總算轉過來,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頂,「只要你幸福,不論做什麼哥都支持你。」
「哥……」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像是剛被主人喂了骨頭的小狗。現在她終于發現,不論他怎樣凶她、罵她,她都不怕。她就怕溫柔的哥哥。只要他一溫柔,不管是什麼事,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其實,從那個奇怪的夜晚之後,他們倆一直都怪怪的,在家里見面也只是簡單地打招呼而已,很久沒有進行超過三句的對話。
能像現在這樣恢復到以前的關系,真是太好了……
謝修臣又一次道了晚安,就直接把她送到門口,然後自己回房睡覺。她還沉浸在和蘇疏在一起的喜悅中,一關門就開始和蘇疏狂發短信。因此,並沒有發現,哥哥沒有像往常那樣親吻她的額頭,或是看她躺在床上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