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杜甫《月夜憶舍弟》
緩息了一陣,許憐兒已經不像剛才那般害怕了,腦子也漸漸活泛過來,她忽然想到還有一種可能性,這點一定要弄清楚,不能讓自己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她抬頭看了一眼蘇浩嵐,蘇浩嵐此時正沉浸在計謀得逞的喜悅里,看起來應該還好說話。
「夫人,奴婢還有一事不明,要請夫人示下。」
說著又跪在了地下,和前幾次的跪不同,這次許憐兒的眼中竟有了一絲明亮,隱隱含著一種叫希望的東西。
「說,盡管說。」此時的蘇浩嵐已經握住了消除隱患的砝碼,說話也慷慨起來。
「夫人,倘若生下的是個女孩,又該怎麼辦?」
蘇浩嵐大笑起來,笑得放肆而張揚,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若是女孩,就是連皇天都不佑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由得她去。」
「那惜兒妹妹還能照舊放回家去嗎?」許憐兒習慣性的咬了咬嘴唇,有些緊張的望著蘇浩嵐。
蘇浩嵐止了笑,看了一回憐兒,「你這丫頭倒也不笨,懂得行事前先問明白,要不是為了如意,我還舍不得你。罷了,無論如何,我都把惜兒放回家,還把這對金鐲賞給她。你的命便由馮憶柔的孩子決定吧,只能看天意了。」
許憐兒再沒有猶豫︰「夫人,奴婢替惜兒妹妹向您叩頭,還望您施恩,讓她早日還家。」
蘇浩嵐覷了一眼許憐兒,輕輕點點頭,未置一詞。
角落里的許惜兒,終于明白了這是一場陰謀,再也顧不得害怕,幾步爬到許憐兒身邊,緊緊攥住她的衣袖,聲嘶力竭地哭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的賣命錢回家,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許憐兒忍著心里的痛,著急地拉起妹妹,深怕她的哭鬧再次激怒蘇浩嵐。
「夫人開恩,惜兒妹妹不懂事,容奴婢和她交待幾句。」
「去吧,不必再回來。只要把我的事辦妥,什麼都好商量。若你下不了手,留下了馮憶柔的孽子,那你和你妹妹的命就沒了,到時可別怪我無情,記住了!」邊說還邊做了一個殺人的動作。
許憐兒心里一沉,含著淚點了點頭,拉著惜兒踉蹌地出了花廳。
蘇浩嵐望著這倆個女孩離去的背影,得意而又殘酷地笑了,這種掌握別人命運的感覺真好,讓她們往東,她們就不敢往西。
接著,蘇浩嵐喚來了吳嬤嬤,吳嬤嬤是她的隨嫁嬤嬤,在她小的時候還女乃過她幾天,算是她的一個心月復。
蘇浩嵐對吳嬤嬤小聲耳語了幾句,囑咐她如此如此。
許憐兒拉著妹妹冰涼的小手,漸漸離得花廳遠了,倆人東搖西晃地來到僻靜的後院,關上屋門,這才敢放肆的哭出來。
一天之間,姐妹倆就要生生離散,朝不保夕。
許憐兒睜著淚眼,恨恨的望著窗外,滿腔的不甘心。她恨命運的嘲弄,恨那些把人命視為草芥的人,更恨蘇浩嵐的貪婪和無恥。
更可恨的是,她還要為這份貪婪和無恥,搭上自己年輕的生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妹妹終于可以逃離這一切,獲得自由和重生。
許憐兒把傷心欲絕的妹妹抱在懷中,愛憐地整了整她有些散亂的頭發。
「好了,不哭了,姐姐應該為你高興。」
「不,不,沒了姐姐,惜兒該去哪里?」
「回許家村。」
「回哪里做什麼?爹娘都沒了,家也沒了。」
「還有一些老鄰居和舊時的玩伴,他們可以幫襯你。」
「不,不,我不要,我要和姐姐在一起,你要是活不了,我也不想活了。」
「乖,我的傻妹妹,有時活著比死去還要難,死了一了白了,活著卻要受各種罪,但姐姐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有你好好的,姐姐才可以安心。」
「不,姐姐,我替你去,我替你去,我願意替你去。」
「多傻,你還小,長大了就會明白姐姐,姐姐不光是為你,也為了我自己。我們窮人家的命就是這樣,身不由己,與其活活受罪,倒不如早日解月兌。你現下懂不了,以後懂了也別怨姐姐,過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許惜兒不解的搖搖頭,年幼的心被生活的突變擊得粉碎,她依偎著姐姐,感受著從她身上傳來的熱度,嗚嗚咽咽悲傷地哭著。
許憐兒抱著妹妹,盡情地給予妹妹最後的相守和溫暖。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輕輕的叩門聲響起,許憐兒放下妹妹,起身去開門,見吳嬤嬤立在門外,滿臉推笑,手里提著一個包袱還有食盒。
許憐兒行過禮,把吳嬤嬤迎到了屋內。
吳嬤嬤看了**邊的惜兒一眼,見她兩眼腫得如桃子,兩腮也紅紅的,不免嘆息一聲︰「姑娘,少哭些吧,再哭模樣就不俊俏了。」
轉身把手中的包袱扔給了許憐兒,「夫人開恩,除了賞給你妹妹一對金鐲,還賞下幾套衣服和一些散碎銀兩,以供路上花銷。」
又絮絮說︰「夫人還特地吩咐老奴,讓老奴明天就把你妹妹送回家,怎麼樣?這樣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吧?」
許憐兒知曉吳嬤嬤是蘇浩嵐的心月復,不同于尋常的奴才,她親自送妹妹,總覺得哪里不妥,但妹妹確實年幼,又毫無心機,很容易迷了路或遭人騙,有吳嬤嬤跟著,也算有一層保證,再者蘇浩嵐已經親口答允,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想到妹妹路上還要仰仗吳嬤嬤,許憐兒不由得對她親近了很多。
吳嬤嬤打開食盒,將菜肴一一擺放在屋內唯一的粗木桌上,見是四菜一湯,有荷包鯽魚、馬蹄木耳土鴨、蛋煎梭子蟹、琥珀蓮子,以及冬瓜文蛤湯,難得的還配有一壺小酒。
這些菜肴對許家姐妹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別說在平日里吃不到,就是在過年時也只有相望的份兒。
飯菜的香氣一陣陣飄過,可姐妹倆猶若未聞,都仿佛沒有看到似的。
吳嬤嬤見倆人竟無動于衷,臉上有些變色,小聲嘟囔道︰「別不知道好歹,夫人好意給你們添菜,趕緊吃完散伙飯,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呢。」
許憐兒怕惱了吳嬤嬤,妹妹路上無人照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殷勤道︰「奴婢們不敢,只是現下還不餓,勞累吳嬤嬤過來送行,還請坐下小酌幾杯。」
吳嬤嬤的臉色這才緩了一些,「姑娘是個聰明人,老奴謝過姑娘的美意,天色已晚,老奴就不打擾了,你們姐妹倆好好說說話,怕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嘍。」臨去時,吳嬤嬤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許惜兒一眼。
吳嬤嬤一走,房中開始寂靜下來,眼下正是秋天,秋風已經刮起,吹得樹上的葉子沙沙的響,夕陽帶著血紅微弱的光芒射進這間屋子,屋子里偶爾傳來許惜兒哽咽的哭聲。
許憐兒打來溫水,用手帕給妹妹擦臉擦手,動作輕柔而細心,她握了一下妹妹的手,哄道︰「惜兒乖,跟姐姐去吃飯,咱不能餓著肚子,吃飽了才有力氣上路。」
許惜兒還是不住的哭,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許憐兒拉起妹妹,「來吧,你知道姐姐從來沒有痛快的喝過酒,你就當陪姐姐吃點,了了姐姐這個心願。」
姐妹倆坐到了桌邊,許憐兒見妹妹毫無興致,半天不動筷子,安慰說︰「咱們還有一半的希望,說不定生下的是個女孩,這樣咱們豈不是賺了,傻丫頭,別那麼悲觀,姐姐還是有希望的。」
許惜兒睜大了淚眼,聲音有些嘶啞的說︰「姐姐,惜兒盼著你好,可惜兒不願意和姐姐分開,死也不願。」
「傻丫頭,只要咱們都能活下來,暫時的分開又有什麼,你先回許家村,守著咱們的老家,姐姐過後會設法去找你,到時咱們不就可以團聚了嘛。」
「姐姐,惜兒會向觀音菩薩日夜祈禱,求菩薩讓二夫人生下個女孩。文字首發。到時,你一定要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你的。」
「會的,一定會的。」
許憐兒向妹妹碗中夾滿了菜,哄勸著她吃下,可惜兒卻覺得再好吃的菜,也比不過和姐姐在一起。
許憐兒一杯接一杯喝著酒,覺得再美的酒,到了嘴里都是苦的。
折騰了一天,累極了,倦極了,沒過多久,許惜兒就倚在榻上睡著了,眼角還含著幾滴淚。
許憐兒小心地幫妹妹月兌掉鞋襪,扯過棉被給她蓋好,又輕輕地拭去她眼角的淚,親了親她的額頭。
這**,許憐兒一直坐在妹妹的**邊,靜靜的看著她,她是多麼希望時間就此停住,讓她們姐妹倆永遠也不分開。
可惡的時間不會因為任何事和任何人而停留,很快,漫漫長夜就過去了。
當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時,姐妹倆終于到了最後離別的時刻。
許憐兒細細地囑咐妹妹路上注意這個,注意那個,要學會保護自己。許惜兒只一味的抱著姐姐哭。
許憐兒沒有哭,她想留給妹妹一個微笑的面孔,她極力的笑,極力的笑,卻在笑中淚流滿面。
當吳嬤嬤臉色鐵青,再也不願多等時,許憐兒最後握了一下妹妹的手,一把推開了她,跺了跺腳,咬著牙跑開了。
在後院的矮牆背後,許憐兒望著妹妹瘦弱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于消失在天邊,再也望不見了。
多年以後,這成為許憐兒對妹妹的最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