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湄,出生在開源二十八年,潯溪城,中秋月圓之夜。
潯溪城因濱臨潯溪河而得名,在開源初年就得到朝廷大力扶植,成為遠近聞名的「水陸沖要之地」,一派繁華景象。
潯溪府衙坐落于城北河岸,氣勢恢宏,巍峨壯觀,建有大門、儀門、正廳、東西議事廳、大堂、二堂、三堂等。儀門內是一條石鋪甬道,兩旁古柏參天,莊嚴肅穆,這里便是知府沈文彥白日里辦公的地方。
府衙向南,依水建有一片粉牆黛瓦,房屋分布錯落有致,有花廳、書房、花園、內宅、後院等,亭台樓閣時隱時現,假山流水遍布其中,環境清幽雅致,這里便是沈文彥的私人府邸。
時值中秋夜,一輪圓月從天邊冉冉升起,灑著柔和皎潔的光輝,此時的潯溪城比白日還要熱鬧,茶坊酒樓處處笙歌曼舞。
沈府從一大早就開始張燈結彩,此刻火紅的燈籠將府邸裝飾得煥然一新。
但沈府中的人卻沒有被節日的氛圍所感染,尤其是蘇浩嵐,正焦躁地在花廳中走來走去,不時地遣婢女去蘭園探听消息。
蘭園是二夫人馮憶柔的住所,因著沈家當家沈文彥喜歡「梅、蘭、菊、竹」四君子,府邸的園子便如此命名。
馮憶柔的生產不是很順利,沈文彥從日暮到月出,一直在當廳守著。
同樣一直守著的,還有蘭園外的許憐兒。
許憐兒的緊張和痛苦不亞于正在生孩子的馮憶柔,她手心里蓄滿了汗,粘粘的、滑滑的、膩膩的,猶如一條吐著紅信子的小蛇,這條小蛇從她的身體鑽進她的心里,啃噬著她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許憐兒望著蘭園里透出的燈火,一陣恍惚,她心里明白這是人生的一場豪賭,輸贏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妹妹的日子能過的好些。
可是那個新生的嬰兒又有何罪,為什麼非要傷害他的性命?自己的性命難道也這麼輕賤嗎?人的貪欲為什麼永無止境?
許憐兒不解的望了望天邊的月亮,那麼亮,那麼圓,靜靜地掛在天邊,看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她突然有種沖動,虔誠地朝那輪圓月跪拜了下去,希望上天能夠眷顧她一次。
就在許憐兒自怨自艾間,隱約听得蘭園傳來幾聲嬰兒的啼哭,聲音很是響亮,她的心猛地跳了起來,腳步踉蹌地奔過去。
人還未進園里,就已經听到王嬤嬤喜慶的聲音傳來︰「恭喜老爺,生了,生了。」
接著,听到沈文彥爽朗的聲音響起︰「賞,都有賞。」
伴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人好像已經去了內室。
許憐兒顫抖著雙腿,蹣跚著向前,她緊緊地攥住手心,長長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鮮紅的血一點點滲出,但她並未覺察,眼前閃過的是馮憶柔以及妹妹無辜的臉、蘇浩嵐貪婪無恥的臉、還有那個新生兒模糊的臉……
不能再等了,再等,一切都來不及了。
許憐兒擦了擦眼角的淚,走入園來,將到門口,見又夏挑起簾子往外走,正面相撞,躲是來不及了。
許憐兒硬著頭皮上前道︰「又夏姑娘,恭喜,恭喜,大夫人派我來探望二夫人,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說著拿些散碎銀子往又夏懷里塞。
又夏見她兩手空空,眉梢眼角隱含著憂愁,便知不懷好意,攔住道︰「二夫人剛生產完,累得很,不方便見客,你還是改日再來吧,替我們謝過大夫人。」
許憐兒有些著急,又不能硬闖,正手足無措間,見王嬤嬤端了一碗山藥烏雞湯過來,小心地遞給又夏,「湯羹好了,姑娘端進去吧,這湯最是滋補身子,要趁熱吃。」
又夏接過湯羹,再也不理許憐兒,趕著進屋里伺候去了。
王嬤嬤見許憐兒愣愣的站在那里,好奇地問道︰「憐兒姑娘不在花廳好好過節,跑來這里做什麼?這女人生孩子可不好看,也不好玩。」
許憐兒見王嬤嬤還算親切,拉著她的手問道︰「好嬤嬤,二夫人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說完屏住呼吸,戰戰兢兢地閉上眼楮,仿若死囚在等著那遲遲未落的鍘刀一般。
王嬤嬤卻一臉喜氣,「是個千金小姐,六斤八兩,長得可俊俏了,眉清目秀,像極了畫里的人……」
許憐兒听到這里,睜大了雙眼,不等王嬤嬤講完,不敢相信地再問道︰「是個女孩,你確定嗎?」
王嬤嬤笑道︰「那有啥不確定的,孩子就是我接生的。」
許憐兒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是個女孩,是個女孩……」大大的眼楮中充滿了神采,猶如行走在茫茫沙漠中的人看見一泓清泉,使得瀕臨絕望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
她歡喜地蹦起來,一把抱住了王嬤嬤,連連稱謝。
王嬤嬤被她的舉動嚇傻了,不明白這姑娘為啥這麼激動,又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搖搖頭下去忙了。
許憐兒走出園外,又抬頭望了望天邊的月亮,還是那麼亮,那麼圓,依舊靜靜地掛在天邊,看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許憐兒再次虔誠地朝那輪圓月跪拜了下去,感謝上天送來的是個女孩,挽救了兩個熱騰騰的生命。
她回首望了一眼蘭園,心里竟有些牽掛那個新生的女嬰。因為她們的生命曾那樣緊密的連在一起,同死同生。
一陣清風吹過,蘭園內的綠竹沙沙的響,遠遠飄來疏竹軒里的歡聲笑語。
疏竹軒是蘭園的主廳,也是馮憶柔的臥室所在,軒內陳設簡約淡雅,當廳都是竹制桌椅。
廳中掛著一幅《蘭竹雙清圖》,畫中幾竿修竹傲然挺立,高潔如君子,蘭花輕盈如美人,蘭竹相交,妙趣橫生。
竹窗邊的木架上擺滿了各色書籍和古玩,書桌上還留有幾張未臨摹完的字帖。靠牆角處懸著一張素錦套著的古琴,櫻紅的絲穗直直的垂下來。
卷起琉璃珠簾,便進入了內室,撲鼻而來的是青花纏枝蓮紋香爐中飄出的裊裊薄荷香,靠北牆的檀香木榻上掛著淡青色的紗帳,兩層錦被鋪開來,大紅緞面暈染地整個屋子一片喜慶。
馮憶柔斜躺在床榻,雲鬢有些凌亂松散,臉上的疲憊還未散去,就著又夏的手吃了幾口湯羹,感覺才好了些。
緩了幾息,她對守在身邊的沈文彥說道︰「文彥,你回去休息吧,在這里守了半天,累了吧?」說著輕柔地撫了撫他的臉。
沈文彥握住馮憶柔的手,把她攬在了懷里,「我不累,受累的是你,給我生兒育女,辛苦了。」
馮憶柔對沈文彥微微一笑,歡喜道︰「你看我們的女兒,多可愛。」
沈文彥移到榻前,有些激動地向馮憶柔懷中張望去,只見粉被中的女兒如精雕細琢的美玉般,膚色白皙,臉蛋圓潤,鼻子秀挺,小嘴飽滿,眉毛細長如兩彎新月,一雙水靈靈的眼楮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沈文彥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心一下子被融化了,仿若女兒是希望的化身,給他帶來了平和和寧靜。
馮憶柔輕聲說︰「咱們給孩兒起個名字吧。」
沈文彥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孩兒叫沈如湄,取自詩經中《蒹葭》一篇,‘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馮憶柔剛想說好,忽然想起什麼,蹙眉道︰「如湄好是好,就怕浩嵐姐姐不同意,畢竟嫡庶有別,按規矩要與如歌、如意有所區別,不如就把‘如’字去掉,叫沈湄,這樣姐姐也不會介意了。」
沈文彥有些歉意,嘆息了一聲︰「這樣也好,阿柔,終是委屈你了,跟著我要處處忍讓。浩嵐脾性不好,辦事急躁,難免讓你受委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會盡量照顧好你們娘倆的。」
馮憶柔連忙安慰道︰「說哪里的話,咱們是一家人,浩嵐姐姐教導我也是應該的。文彥,你白日里在府衙已經夠忙了,回到家就好好休息,別再為這些瑣事煩擾了。」
又想起沈文彥在這里守了半日,晚飯肯定是沒顧上吃,忙吩咐又夏上茶,再去廚房準備吃食。
沈文彥寬慰道︰「阿柔,你總這麼貼心,願意為別人想。我沈文彥何其有幸,能夠擁有如此賢妻。」
馮憶柔打趣道︰「文彥,對著浩嵐姐姐可不能這樣說,她听到又該多心了。」
沈文彥卻一臉真誠︰「在我心里,你就是妻子,我敬你愛你,雖然不能和你專一相守,但這份感情是不分嫡庶,不分先來後到的。」
馮憶柔輕聲回應︰「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是不在乎世俗名分的。」
說著,說著,倆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正話間,又夏端茶上來,手中托著的木盤中散發出一陣清香,見有潯溪四品︰水晶桂花糕、花盞龍眼、杏仁香蓉、女乃油核桃酥。
馮憶柔拿起木盤上的濕帕給沈文彥淨手,「這水晶桂花糕是用新摘的桂花做的,你說巧不巧,咱們園里那顆金桂都好幾年不開花了,今年八月間竟叢桂怒放,開得十分緊密,拿來做糕點是最好不過的,你快嘗一嘗。文字首發。」
「金桂呈祥,是好兆頭。」
沈文彥拿起一塊放進嘴里,只覺入口松脆,甜而不膩,還有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味纏繞舌尖,回味不絕,忍不住贊道︰「果然是美味,你也吃些。」
吃罷,沈文彥感嘆道︰「湄兒生在月圓之夜,桂花飄香的季節,肯定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咱們要好好栽培。」
馮憶柔側頭望著襁褓中的湄兒,滿臉都是憐愛和滿足,「我只盼著能和你一起把湄兒撫養長大,不求她日後大富大貴,平安快樂就好。」
忽然又嘆了口氣,「說到底,湄兒究竟是個女孩,長大後不能幫你撐起門楣,咱們沈家以後還是要指靠如意,你有空閑時要多費心指導他。」
沈文彥卻擺擺手,「男女都一樣,我不來不輕視女孩,也不看重嫡庶之分,湄兒在我心里跟如意一樣重,我一樣看待和栽培。如意雖是男孩,但本性不剛,做事懦弱,浩嵐又十分縱溺著他,我看倒不如如歌機靈懂事。湄兒將來長大了,肯定也是個乖巧伶俐的。」邊說邊給湄兒蓋了蓋小被。
錦被中的湄兒仿佛能听懂爹爹的話,扭動著小小的身子,嘟嘟著小嘴,一副嬌憨的模樣,沈文彥忍不住低下頭來親了親女兒。
倆人喃喃細語著女兒,不覺月已漸至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