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歌想出聲提醒父親,又怕驚動屋里的人,整個人急得如著了火似的,燎原烈火很快蔓延開來,炙烤得她躁動不安。
正惶急間,許憐兒已經發現了他們。
沈如歌覺得一切都完了,母親這次肯定饒不了自己。
一想到母親蘇浩嵐,沈如歌不禁雙腿有些發軟地萎頓在地下。
許憐兒掀簾出來,被眼前的場面震驚了一下,只見沈文彥就像冰雕一樣立在當庭,臉上冰冷僵硬,仿佛沒有了知覺。一旁的沈如歌戰戰兢兢地望著她,大大的眼中充滿了慌亂、不安、驚恐、畏懼……
許憐兒被這樣的眼神所牽動,一下子便明白了怎麼回事。
許憐兒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急步上前扶起沈如歌,又大力搖醒沈文彥,一行三人相互拉扯著進了靜當軒。
來到軒內,許憐兒安置好倆人,迅速地關好門窗,又把門口厚厚的簾子放下。
事情的發展出乎沈如歌的意料,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許憐兒會幫助自己。
沈如歌不由得在心里揣測起許憐兒,難道這個婢女不是母親的羽翼?她是暗藏心思,黃鼠狼給雞拜年嗎?
反觀許憐兒,倒是一臉的平靜和淡然,不像是一時沖動的樣子。
沈如歌不禁好奇道︰「你為什麼要幫著我和爹爹?不怕夫人責罰你嗎?」
許憐兒不卑不亢的跪下回稟說︰「小姐放心,今天的事,奴婢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不知道。奴婢雖是一個下人,但也明辨是非,知道夫人這樣做是不對的,只是奴婢身微言輕,幫不上什麼。」
「你剛才就已經幫了大忙,我和爹爹都會感謝你的。」
「小姐千萬不要這樣說,奴婢承受不起,奴婢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況且奴婢也是個女子,懂得女子的苦和難,不忍心看到同為女子的沈湄就這樣被葬送,更不忍心看到小姐被責罰。剛才事發突然,未征得小姐的同意,還望小姐不要見怪。」
沈如歌听了,心里的驚詫無以復加,一個婢女竟這樣通曉事理。
沈如歌呆呆的望了許憐兒片刻,思慮了片刻,忽然發現整個珍園里,她算是一個可以結交的人。
「憐兒姐姐,快別跪著了,起來吧。」
「奴婢不敢當,奴婢多謝小姐厚愛,小姐若不嫌棄,還是喚奴婢憐兒吧。」
沈如歌見許憐兒恭謹謙卑的樣子,越發的喜歡她,「憐兒姐姐,你方才既然說我們都同為女子,那就應該互相扶持,不必那麼多禮。」
倆人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麼,聚寶廳里就傳來一陣喝罵聲,罵聲猶如早起打鳴的公雞,高昂而凌厲︰
「許憐兒,你這個賤皮子,跑哪兒耍去了,讓你上個茶,半天沒動靜,想造反啊?許憐兒……」
許憐兒听到蘇浩嵐的呼喊,渾身哆嗦了一下。她忙向沈如歌福了福身子,轉身離去,還不忘回頭囑咐沈如歌︰「無論待會發生什麼,小姐都不要出來。」
沈如歌看著許憐兒匆匆離去的身影,心底漫起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不一會兒,聚寶廳里就傳來「 里啪啦」的聲音,有杯盤摔在地下的破碎聲,有雞毛撢子落在人身上的砰砰聲,有桌椅板凳翻倒在地的 當聲,各種雜亂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就像一把利刃劃過沈如歌的心,讓她疼痛流血。
對蘇浩嵐來說,打罵奴婢是家常便飯的事,她從來沒把下人們當成過人,不高興了打,高興了也打,辦錯了事打,說錯了話打,按她的話說,奴婢不打不成事。
「賤皮子!我讓你去耍!讓你去耍!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又是一陣砰砰聲。
此時的許憐兒卻不覺得痛,反而覺得這頓打挨得值。明月一般的沈湄終于有救了,她出生時曾救得自己,自己今天也算回報了她,這種命運的流轉是多麼的奇妙。
許憐兒還慶幸挨打的是自己,不是那個還未長成的沈如歌,每次看到沈如歌瑟瑟發抖地受著蘇浩嵐的呼喝,她都會想起自己的妹妹許惜兒,心就會莫名的疼,同是天涯受苦人,惺惺且相惜。
從這天開始,沈如歌和許憐兒都對彼此起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沈文彥自從莫名其妙的听到了這場陰謀後,整個腦子就如打雷般轟隆隆的響。
他從最初的震驚到憤怒,漸漸發展為內心深處的咆哮和淒涼,他心里憋著一股勁,這股勁狠狠地打擊著他的胸膛,讓他喘不過氣。
有片刻,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覺得幾年前的那股撕裂和壓抑又來了,一樣骯髒不堪的手段,一樣居心叵測的算計,先是恰到好處的刨個坑,然後等著他往里跳,待跳了進去,才發現這是人間地獄,萬劫不復。
時光倒回到七年前。
那時候,沈文彥正值青春年少,雖然自幼喪父,家境貧寒,但老娘依舊咬牙靠著給人縫補漿洗供他讀了私塾。他從小就懂得老娘的不易,加倍用功讀書,長成後,詩詞歌賦無一不曉,經史子集無一不知,在潯溪一帶頗有名氣,在學子中的威望也很高。
那年秋天,沈文彥正意氣風發地準備進京趕考,奈何老娘不幸患了瘧疾,臥病在床,他不忍心把老娘一人撇舍在家,所籌集的路費也用來買了藥。
眼看前程無望,老娘天天背著他偷抹眼淚。
這天,沈文彥正在廊下為老娘煎藥,同鄉的學子徐仁和和宋萬方興沖沖地跑來他家,大喊著︰「文彥,大喜,大喜,我們要轉運了。」
沈文彥憂心著老娘的病體,愁眉不展的說︰「何喜之有?眼見得老娘受苦,我恨不得代其受之。」
徐仁和卻急著說︰「有救了,有救了,本地的蘇老爺願意出資供你進京趕考,還說要請名醫來醫治你的老娘,派人替你照看著,快去收拾東西,咱們準備上京吧。」
沈文彥一驚,險些將藥罐子打翻,再一想,他和這個蘇老爺向來沒有來往,人家緣何要資助他。
一旁的宋萬方容不得他遲疑,著急催促說︰「你還猶豫什麼?蘇老爺可不止資助你一人,但凡本城學子,博學且家境貧困的,他都資助,這是有利于咱們潯溪的好事。他听說了你的事情,點名要資助呢。莫說是你,我和仁和也在內。」
沈文彥的反應卻平靜下來,他是一個理智的人,不容易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到,自己要錢沒錢,要勢沒勢,蘇家店鋪林立,腰纏萬貫,犯不著結交自己。蘇老爺又是一個商人,自古商人重利,怎麼會做虧本的買賣,自己還是遠離為好。
徐仁和和沈文彥同窗多年,最了解他的心意,婉轉勸說︰「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咱們需要這個機會,寒窗苦讀十幾載,一朝揚名天下知,你就甘心錯過這個機會?就算你想得開,也別冷了老娘的心,她可一直盼著你出人頭地,以後有出息呢。」
他像是觸動了心弦,一把拍在沈文彥的肩上,望著遠處的天空︰「咱們窮苦孩子,自幼長于市井,最能了解底層百姓的需求,飽覽聖賢書不是用來自娛的,是為了咱們的父母百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考取一官半職,只有咱們手中握有了權勢,才能急他們之所急,想他們之所想,真正的造福于民!文彥,你忘了當初的壯志?給自己一個機會吧!」
沈文彥被徐仁和說中心事,面有難色,抱著頭蹲在了地上,心里矛盾極了,一邊是年邁病重的老娘,一邊是觸手可及的前程,他該何去何從呢?
最後,沈文彥的孝心戰勝了一切,老娘是不可或缺的,他決定留下來伺候老娘。
但炕上的老娘听得,急起來,一陣猛烈的咳嗽,險些又昏過去,沈文彥趕忙捶背撫胸,幫著她順氣。
老娘艱難地喘息了幾口,模索著抓住沈文彥的手,老淚縱橫,斷斷續續說道︰「我兒孝順,自幼听我的話,也肯讀書,為娘的高興。文字首發。可你不懂娘的心思,娘吃苦受累為的啥?為的就是我兒以後能有出息,你要是不去,娘就算死了也閉不上眼。你若是真心疼娘,就和他們一起去,娘盼著你的好信。」
又伸出布滿老繭的手,顫微微地撫了撫沈文彥的頭,殷勤叮囑︰「我兒,放心去吧,娘沒事的。等你高中回鄉後,娘和你一起去蘇老爺家登門道謝,咱一輩子念人家的恩情。」
沈文彥望著老娘黯黃瘦削的臉龐,昏花的老眼中滿是期待和希冀,他再也說不出什麼,含淚應了。
臨行前,老娘掙扎著下了坑,非要親自為沈文彥送行,她倚在破舊的門扉上,遙遙望著兒子漸行漸遠,落下了欣慰的淚水。
沈文彥不斷回頭向老娘擺手,讓她回屋去,可執著的老娘一直望著他,夕陽帶著一圈圈紅暈,透過院里的那顆老棗樹射到她的身上,把她單薄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鬢角的兩綹白發在風中飄蕩著。
走得遠了,那個身影還在那里望著。
「燦燦萱草花,羅生北堂下。
南風吹其心,搖搖為誰吐?
慈母倚門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問日以阻。
舉頭望雲林,愧听慧鳥語。」
一股無法言說的心酸在沈文彥的心頭蔓延開來,他握緊了拳頭,發誓一定要讓老娘過上好日子,付出什麼都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