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文彥沉浸在蘇浩嵐所帶來的痛楚時,並未留意到老娘的眼神變化。
老娘是個經歷過生活的人,半輩子啥沒見過,啥事沒經過。
她一早就發現了蘇浩嵐的異常,單是從她的走路姿勢上,老娘就看出她已經不是黃花大閨女。只是兒子已經娶了她,又曾受恩于蘇家,這事就只能按住不提,以免給兒子堵心。
在幾次給蘇浩嵐送飯時,老娘細心地留意著兒媳的一舉一動,她不僅飯量比同齡女子大,而且還會時不時地用手撫模肚子,臉上布滿了笑容和期許,這些表現都是孕期女子才會有的。
老娘火眼金楮的發現,讓她對兒子羞于啟齒。
她自動的把所有罪過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深悔當初不應該讓兒子接受蘇家的恩賜。
這份恩賜太大了!大過了他們的承受極限!
老娘開始變得不愛說話,笑容也少了,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一坐就是半天,渾濁的老眼中神采漸漸褪去,眼珠子變得越來越沉重,有時半天也不轉動一下。
那一段日子,老娘看沈文彥的眼神中,總帶有一股強烈的悲憫和自責。
沈文彥沒有發現,蘇浩嵐更不會發現。
時間一天天從老娘衰老的臉龐滑過,從沈文彥緊鎖的眉頭滑過,從蘇浩嵐高高隆起的肚皮滑過,不疾不徐,不溫不火。
當沈如歌清亮的啼哭響徹整個宅院時,沈家溫吞吞、沉悶悶、湊合合的日子才有了一抹亮色。
蘇浩嵐生下沈如歌時,又一次成功地展現了她自私無恥的一面,她一看不是兒子,當場就變了臉色,扭過頭不再看孩子一眼,嘴里嘟嘟囔囔著︰「早知道是個丫頭片子,就打掉了,白費了我半天勁,真是晦氣!」
嗷嗷待哺的孩子,用響亮的哭聲抗議著自己的不滿,宣泄著自己的**,渴望著母親的撫慰。而孩子的母親蘇浩嵐充耳不聞,她好整以暇的端著一碗參湯,悠閑的用嘴一圈一圈吹涼了,不急不慢的享用著。
一個婢女看不過眼,求情說︰「夫人,孩子哭得厲害,好歹女乃一口吧,你看小臉都……」
「啪!啪!」婢女的話還沒講完,兩個重重的巴掌就迎面而來。婢女白皙的臉頰頓時紅腫起來,細女敕的嘴角被蘇浩嵐手指上的珠寶硌出了血,鮮紅的血一滴滴流到地上,也流到其他婢女的心里。
蘇浩嵐厭惡的擦了擦粘在珠寶上的血,狠狠地瞪了婢女一眼,接著不急不慢的享用參湯。
這下,一屋子的婢女誰也不再吭聲,氣氛死一般的寂靜,只听見蘇浩嵐「吸溜,吸溜」喝湯的聲音。
沉默了一陣,沈如歌的哭聲如火山爆發般噴泄而出,哭聲沖出屋頂,散在宅院的每一個角落,讓人听了唏噓不已。
老娘在院外听得心驚肉跳,搓著雙手,搖頭嘆息著,她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如此狠心的娘。
孩子一聲接一聲的哭著,哭聲如一把把大錘,砸著老娘的心。
老娘一聲接一聲的嘆息著,最後終于忍不過,顛著小腳奔到屋里,一把抱起了沈如歌,模了模孩子發紫的小臉,心疼極了。
沈如歌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充滿渴盼的望著老娘。老娘的淚就落了下來,滴滴答答濡濕了包裹沈如歌的小被。
老娘顛著一雙小腳,開始走街串巷的到處尋找乳母。為了一口女乃,老娘經常受別人的擠兌,甚至會蹲在屋檐下等上一天一宿,「去!去!俺自己的娃還不夠喝呢!」「去別人家看看吧,俺家不給外人喝。」「過來吧,過來吧,看你一個老人家抱著孩子怪可憐的,只能喝一口哦。」
青黃不接的時候,老娘就會熬上一鍋熱熱的小米湯,用筷子蘸著一點點喂給沈如歌,好在沈如歌不挑食,什麼都吃得津津有味,對著老娘直樂。老娘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真正的笑一笑。
沈文彥每天從府衙回來,都會抱過沈如歌,不時地逗弄一番,他對沈如歌倒視如己出,畢竟孩子是最無辜的。
在母子倆最黯淡無味的日子里,沈如歌就像一曲「叮咚,叮咚」的清歌,給他們帶來了笑聲和調劑。
老娘把沈如歌拉扯到兩歲時,身子骨就不行了,開始走不動道,挺直的脊背日漸弓了下去。她真的就像一張弓,把兒子和孫女遠遠的射了出去,自己才松弛下來,衰老下去。
兩年來的郁郁寡歡,更加快了她衰老的速度。
當隆冬臘月的北風再刮起時,老娘已經下不了炕。
老娘生命的最後階段,總想跟兒子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從那里說起,張張嘴,咽下了,再張張嘴,又咽下了,唯有眼神中的悲憫越來越濃。
沈文彥急得發瘋,遍請城中名醫,不惜任何代價的挽救老娘。他衣不解帶的守在老娘身邊,親自端茶遞藥,不眠不休,殷勤地侍奉著。
兩歲的沈如歌也知道心疼老娘,用小小的手握著老娘的手,小臉貼在老娘的臉上,說不出的依戀和難過。
蘇浩嵐在老娘病重期間,只來探望過兩次,每次都坐不到兩分鐘,說是受不了滿屋子的草藥味,聞著難受。
這天黃昏,夕陽西下的時候,天邊開始出現火燒雲,一大片一大片紅彤彤的晚霞,映紅了整個天空,遠遠望去,就像一幅涌動著鮮血的圖畫。
老娘沐浴在彩霞的余暉中,精神又好了起來,拉著沈文彥的手絮絮說了很多他小時候的趣事,說得安詳,說得高興。
等天邊的彩雲漸漸褪去時,老娘又一次用悲憫和自責的眼神望著兒子,渾身掙扎著,仿佛在積蓄全身的力氣,張嘴說出了長久以來一直想說的話︰「兒啊,娘對不住你,娘當年不該勸你進京趕考,誤了你的一生。咳,咳,咳……」
「娘,這怎麼能怪您,都怪兒子不孝,讓您跟著憂心了。」
「兒啊,娘走後,你要對如歌好,這孩子可憐,沒娘疼,你要多疼她些。」
「娘,您放心,如歌就是我的女兒,我會好好的撫養她長大。」
老娘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喘息了幾下,眼神更加的悲憫和自責︰「娘還有件事求你,娘知道這事很難!很難!但為了咱們沈家,你要答應娘。」老娘眼角的淚隨著話語流下,流過凹陷的臉頰,流過瘦削的下巴,落在沈文彥的手臂上。
沈文彥被老娘灼熱的淚燙到,急急答應說︰「娘,您說,不管什麼事,我都答應。」
「兒啊,跟蘇浩嵐生個孩子吧!咱沈家不能沒後!要不,娘見了你爹,沒法交待啊。咳,咳……兒啊,娘這輩子養了你,娘高興,娘知足,娘盼著你好,盼著我兒事事都好……」
老娘伸出枯樹皮般的手,顫微微地模了模沈文彥的頭,「娘有些口渴,你去給娘沏杯熱茶來。」
「是,馬上就來。」沈文彥答應著,轉身快步去了廚房。
老娘用力掙起頭,望著兒子離去的背影,努力的想伸手再模一模兒子,可手臂沉得再也抬不起來,哆哆嗦嗦的伸到半空,就倏的垂了下來。
沈文彥在廚房心慌的厲害,身體打著顫,雙手抖來抖去,就是抓不穩茶杯,一種不好的預感閃電般劃過他的心頭,一番手忙腳亂後,茶總算沏好了。
沈文彥喚老娘喝茶時,才發現老娘已閉了眼,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就像沈文彥的心,也跟著碎了。
漫天蓋地的悲痛向沈文彥襲來,干涸了他的眼眶,閉塞了他的鼻腔,麻木了他的心髒。這種撕心裂肺,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
他寸步不離的守了老娘三天三夜,拉著老娘已經冰冷僵硬的手,怎麼都不肯撒開。
辦完老娘的後事,沈文彥倒下了。
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至親離去的事實,老娘是一個多麼好的女人啊!一生都在奉獻和付出,那麼勤勞、那麼善良、那麼賢惠、那麼愛子……上天為何如此的不公!
沈文彥躺在老娘的炕上,感受著老娘最後留下的氣息。小小的沈如歌也依附在他的身旁,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緬懷著老娘。
一個多月後,沈文彥帶著沈如歌徹底搬到了老娘的舊屋,全身心的為老娘守喪。
這之後的整整一年,沈文彥都沒跟蘇浩嵐說過一句話,無論蘇浩嵐如何親近,他始終都是避而遠之。他過不了心里的坎,而且老娘的早逝多多少少跟蘇家有關,他不能原諒蘇家,更不能原諒自己。
時光的流轉並沒有消退沈文彥的悲傷,他經常會念起老娘,甚至依稀還能看到老娘的身影,有時在灶前給他做飯,有時在燈下給他縫補衣服,有時倚在門前遙遙的望著他。文字首發。
但這些都是沈文彥的幻想,自老娘去後,魂魄一直不曾入夢來。沈文彥每晚入睡前都要向觀音菩薩祈禱一番,渴望能再見老娘一面,可等待他的永遠都是醒來後的空嘆息。
老娘的一周年忌日上,沈文彥在牌位前堅持守到了三更,後來實在熬不住,就趴在桌角小睡片刻。
這時,一陣陰風吹來,老娘穿著平日里的衣衫,邁步而來。沈文彥激動的撲過去,喊了一聲「娘」就泣不成聲。
老娘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第一次用幽怨的眼神看著兒子,「兒啊,你咋忘了答應娘的事?沈家沒後,娘在地下不安啊!」
說完後,老娘的身體就開始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越飄越遠,沈文彥在後邊窮追不舍,「踉蹌」一下摔在了地上。
沈文彥猛的睜開眼,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夢。但老娘幽怨的眼神是那麼清晰,仿佛印在了腦子里,揮之不去。她在怪自己嘛?沈文彥呆呆的望著老娘的牌位,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沈文彥就去了老娘的墳地,燒起黃色的紙錢,嘴里念念有詞︰「娘啊,您就安心吧!兒一定謹記您的教誨,咱沈家一定會有後的。」
一陣風刮起,紙錢開始漫天飛舞。
在墳地歸來的那一晚,沈文彥去了蘇浩嵐的房間,之後沈家便有了沈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