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垂柳護著清波蕩漾,遠遠望去,初夏的綠意朦朧寫意。錦曦笑了笑,不久前,一場大火燒了玉棠春,轉眼此事就被水流沖逝得無影無蹤。玉棠春沒了,今年端午觀燈,又該是選花魁的時候了吧。
她回到南京不到兩年,竟見識了這麼多人物。溫潤的太子、和藹的秦王、狠辣的燕王、深藏不露的李景隆,還有,神秘莫測的大哥,還有……憨直的表哥。想到朱守謙,錦曦忍不住覺得溫暖。這些人里,最能給人溫暖的人竟是那個驕橫的表哥。
站在這里回想玉棠春的一幕,錦曦的心里一陣失落、一陣感動,閉上眼翻江倒海想的卻是蘭園內李景隆身著月白長衫的身影。
她究竟是因為他日日送蘭而感動,還是對他黑夜里無聲的一笑而動心呢?然而他卻又在提親之時浪跡煙花地,還不做任何解釋。錦曦心情混亂,看著手中捧著的那盆素翠紅輪蓮瓣蘭出神。
新月初上柳梢頭,錦曦呆呆地站在河邊時,李景隆也痴痴地瞧了她許久,終于長嘆一聲,輕聲喚她的名字,「錦曦。」
錦曦回過頭,懷里還抱著那盆蘭花。李景隆的心往下一沉,背變得僵直,什麼話也沒說。
「你,你約我來,不想對我說什麼嗎?」
李景隆慢慢笑了,目光從她手中的蘭移到她臉上,浮浪之氣頓現,「還要我說什麼呢?」
錦曦定定地看著那個笑容,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想起落影樓中李景隆與落影相偎依的那一幕,她輕咬了下唇,望著李景隆道︰「這蘭太珍貴,我,養不起。」
只呆了一下,李景隆已月兌口而出,「天下間,只有你能!」他似乎有點兒吃驚自己的急切,隱去了那個笑容,一咬牙輕聲道︰「錦曦,我是真心。」
真心,真心會無話可說?錦曦瞧著李景隆,勉強地笑了笑,真心就是如此?只能如此?他的真心對自己又有多少?她真的不了解他,他可以溫情脈脈日日贈蘭,也可以瞬間工夫殺了五十七個人,今日所見的李景隆與她眼中看到的真的是兩個人。一個人怎麼會有兩種不同的面目呢?錦曦覺得累心。
她把蘭花放在地上,慢慢走開,「你是多情之人,錦曦……」
李景隆眼中冒出怒火,他都這般沖動地表白,還想讓他怎樣?手一把拽住了錦曦的胳膊,「難道你不肯信我?」
「我……」錦曦苦笑,不是她不信他,只是她分不清也認不清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為何要有兩種不同的面目?你為何要掩飾武功?這些倒也罷了,為何今日提親又去煙花柳巷?為何當著大哥的面還與煙花女子調笑?你縱然救了我,可是那麼短的時間里,你竟殺了玉棠春五十七人,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聲音里帶了些顫抖,錦曦憂傷地想,難道真的是在意了,所以才會質問于他?她凝眸看著李景隆,心里只有一個聲音,給她一個答案便好。
李景隆身體一震,他一個問題也回答不了。不是沒有答案,而是不能說。
沉默在兩人之間散開。等不到一句解釋的話,錦曦長嘆一聲,失望離開。
「錦曦,如果有一天我都告訴你為什麼,你……」身後傳來李景隆略帶痛苦的聲音,錦曦只愣了愣,便抬步走開。
「今時你不肯說,他日也不必說了。」錦曦回頭看著李景隆,淚光盈動,目光清明。一顆想系在李景隆身上的心瞬間沒了著落,變得空了。她想要的,不是這種情形。
李景隆錦衣飄飄地站著,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
「你有苦衷,為何不能告訴我?」
「哈哈!錦曦,我沒有,叫我如何說?」李景隆朗笑出聲,瞅著錦曦的眼中飛快地掠過一抹傷痛。
「你若沒有,為何又說總有一天會告訴我為什麼?」
李景隆沉默了片刻。新月如鉤,那月尖的一點兒像捏碎的玉簫戳破了肌膚,帶著難耐的痛楚。告訴她?她這麼小,她真能理解?李景隆不信。想想自己,他呵呵笑了,「我逗你玩呢,錦曦。其實你叫非蘭才好,當日比箭之時你裝天真爛漫瞞過我和燕王,我就想,逗你肯定好玩。」
「好,我想要的,是能互托真心,相互信任之人。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除非不讓我覺察,否則,我斷然不會接受一個渾身都是秘密的人。一個口說真心,卻不能信任我的人,我不要。」錦曦黯然,她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此時心意一定,竟也有種痛快。說完轉身就走,再不回頭。
信任,這天下沒有我能信任的人!瞧著錦曦嬌小的身體消失在視線中,李景隆胸中氣悶,一抬腳,將地上的素翠紅輪蓮瓣蘭踢向河中。
咕咚一聲,水花濺起,重重敲在李景隆心里,他突然飛身躍進水中。等冒出水面,渾身濕透,衣衫滴著水,手里卻緊緊抓著白玉盆。他如獲至寶地捧著,心痛至極。
蘭葉浸了水,越發嬌艷,李景隆傷情地瞧著,喃喃道︰「最痛苦之事莫過于知道卻不能說,錦曦,你棄我,他日我必讓你體會同樣的痛。」
話一出口,那個站在窗邊痴望著他的錦曦,那個倚在美人靠上,長發委地,宛如一只蝴蝶的錦曦卻是飛走了,一去不回頭。
李景隆深深地呼吸,再呼吸,也擋不住從心底深處泛起的無奈與痛楚。捧著白玉盆的手微微顫抖著,胸口似有一團火在燒,仿佛張嘴便能噴出一樣,也是他隱忍的功夫強,竟緊閉了嘴,生生地壓下心口的那股抑郁之氣。
他望著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想起從玉棠春船上小心抱起她瞬間觸手的溫軟、發現她是女子時的驚喜。身側的紅粉眾多,卻無人能在瞬間牽扯著讓他心動。留下蘭花,他是冒了危險,犯了大忌。可是他還是留下了,留的還是蘭園中最珍愛的素翠紅輪蓮瓣蘭。
「斷情蘭!」李景隆苦笑,錦曦,難道我真的要為你啼血斷情嗎?自己可真是有先見之明,什麼蘭不選,偏偏選中這枝。
他怔怔地站了良久,才緩緩抬步往府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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