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崢到底是在留在了披香殿宿下。此消息一傳出去,宮中對這位貴妃娘娘自然又憑空多出了許多揣測。穆浮因有身孕,夜間本來睡不安穩,本以為何崢在他旁邊,會讓她更加輾轉難眠。卻不料兩個人平躺著說了會話,她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過睡得早起的也早,翌日天剛蒙蒙亮,他尚在睡夢之中,穆浮就已經醒了過來。因何崢是睡外頭的,他不醒,她也不好起來亂走動。茫茫然無措的瞧瞧床頂上的雕花,又瞧瞧他呼吸均勻眉頭微蹙的面孔。她至今還能記得自己以前看的言情小說上面有一句蘇爆了的話,但是此刻的穆浮卻是玩心大起,真的就如書里說的那般,去嘗試用手撫平他的眉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幼稚過頭,瞧著這場面,穆浮竟笑出了聲來。
「什麼這麼好笑。」
何崢突然反抓住她的手,眼楮卻不睜。他掌心有力並且溫暖,穆浮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悸動,等何崢睜開眼楮,見她臉上的一抹紅雲,便笑︰「多大了還跟小姑娘似的。」
「怎麼不可以?」
她臉越來越紅,穿的又是褻衣。天雖漸冷了,臥室里卻是四季常溫。褻衣是素綾織就,上頭紋理清楚,卻更顯得輕薄。睡了一夜頭發散亂,衣服也不齊整,他瞧著她,又覺得實在瞧不得,本來抓著她的手也松了,翻過身便下了床。
「天還早呢。」
不曉得是因為他掩藏的太好還是因為她實在是有些遲鈍,見何崢下了床,穆浮又有些不明就里,當即補了一句。
「不早了,梳洗一番,從你這兒到前殿,正好早朝。」
穆浮尤有些疑惑何崢怎麼不回頭,但听何崢這麼說也就沒再糾纏,而是替他搖響了床頭的鈴鐺。
侍女們魚貫而入,她也就此起了床。天雖還早,但也可以上膳了。因何崢昨天留宿在她這里,膳房的早膳自然也是送到披香殿來的;這膳房的人倒也乖覺,多給她做了一份不說,還淨撿了些滋補好味的東西呈上來。
何崢瞧了也是高興,便對周彥道︰「去膳房那邊打听今兒下廚的是那幾位,統統都賞。」
周彥听罷之後忙不迭地去了,穆浮宮中的宮女太監听了,亦是有了旁的揣度。
太陽就在此時露出了臉,披香殿本就華麗,如今在陽光的映襯下自然更顯輝煌。何崢去早朝之後,穆浮便收拾了準備去瞧秦嬤嬤。
她是帶著方太醫一起過去的,畢竟她現在是兩個人,秦嬤嬤得的雖不是大病,卻會傳染。小心一些也是應當。
好在方太醫看過之後,便說秦嬤嬤其實已無大礙,只是身子弱些,穆浮這才放了心進去。
秦嬤嬤老了。
穆浮還記得她初次來自己宮里伺候的時候,多精明爽利的一個婦人,她是皇後的心月復,打入了宮就沒人敢怠慢她,人人尊稱一聲嬤嬤。而如今……其實皇後不過是把自己受寵的氣全撒在了秦嬤嬤身上,加上秦嬤嬤去伺候自己的那段日子,正好是她從不得寵到得寵的關鍵階段;是故以穆淳的性子,有所忌諱倒也正常。
秦嬤嬤看見穆浮倒是頗為訝異,她也沒忘記規矩,想站起來跟她行禮,卻被穆浮開口勸阻了。
「嬤嬤身子還沒好,這些虛文就免了吧。」
秦嬤嬤也就沒再客氣。
「屋里亂,擾了娘娘了。」
秦嬤嬤說的沒錯,屋里是真亂,看來伺候秦嬤嬤的那個末等宮女也並不盡責。
「沒事,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原先是庶女,入宮之後又做了許多錯事惹得皇上不喜歡,那時候雖在披香殿住著,但環境跟現在也沒什麼分別。」
這話說的自然是有些妄自菲薄了,不過听到旁人耳朵里自然是實打實的熨帖。人都是這樣,越得不著尊重,就越看重。
秦嬤嬤臉上的表情果然有些許的舒緩,但仍舊沒有放松警惕。
「娘娘您大老遠過來,實在是折煞老奴。」
「嬤嬤也是在我跟前伺候過的,也算是半個我宮里人,我來瞧你,應當。」
穆浮說完這話,王嬤嬤的臉上便寫滿了沉默。
「怎麼周媽媽跟花嬤嬤都痊愈了許久,您卻還在這兒養病?」
有些時候戳中要害,一招就夠了。
「是老奴自己的身子不中用。」
「是姐姐不願意盡心給你治才是真吧。」
王嬤嬤不說話,只是垂了頭。
「我知道嬤嬤在外頭有丈夫有兒子,嬤嬤您瞞了穆家這麼些年,又瞞了秦家這麼些年,也著實不容易。」
秦嬤嬤的婆家姓秦,恰巧她自己也姓秦。
「娘娘,這等污人清白之事,還請娘娘慎重。」
秦嬤嬤仍舊面不改色,言語間也听不出絲毫的慌亂。外頭似乎開始起風了。王嬤嬤乖覺,又上前將門窗盡數重新關了一遍,不過這屋子里還是冷。憑良心說,這樣的條件,就穆浮這麼年輕的人都覺得住久了扛不住,更何況秦嬤嬤已經算是個老人了呢。看來皇後與秦嬤嬤之間的嫌隙已經很深了。甚至大有放任自流之意,若再做些惡意的揣測,那便是皇後私底下,希望通過這場病,讓秦嬤嬤撒手人寰的好。
在皇後心目中,秦嬤嬤只怕是已經,不中用。
「我說的是真是假嬤嬤心里又說。春興里那一套大宅子,只怕是嬤嬤畢生的心血了吧。只是嬤嬤這樣為家里人打算,嬤嬤的家里人又是真心為嬤嬤打算嗎?」
柳綠出嫁之前已經將秦嬤嬤的事情盡數吐了口。好在她雖然被她那個張郎所迷惑,但秦嬤嬤的事卻還一直都沒對任何人聲張,想來也是知道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秦嬤嬤被夫家拉去浸十次豬籠都嫌少。
秦嬤嬤在外邊是安了家的,听柳綠說,那男人似乎身體不怎麼好不能做重活,家里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不過應該都不是秦嬤嬤生的。
「老奴真的不明白娘娘說什麼。」
對于這樣的事,當事人自然輕易是不會吐口的。不過穆浮倒也沒甚所謂,她既然來了,自然是有備而來。
給王嬤嬤使了個眼色,王嬤嬤會意,便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
「你瞧吧。」
其實秦嬤嬤是識字的,雖不精通,但多少懂得一點。當然了,這也是拜她的那個秀才「丈夫」所賜。
秦嬤嬤最開始並不想接,但就任由王嬤嬤那麼拿著也不像樣,只得接過去將信拆了來瞧。秦嬤嬤不看還好,這一看,眼淚就像不要錢似的止不住。其實穆浮也覺得自己這麼干挺損的,不過那麼貪財又沒骨氣的男人,早斷了早好。
「三百兩換一張絕情書,秦嬤嬤,這樣的男人,要了做什麼。」
卻原來這個秦嬤嬤,在丈夫去世之後,就很快跟一個鰥夫好上了,那鰥夫是個秀才,肚子里有些墨水,最開始的時候在別人商鋪里做賬房先生,但在認識了秦嬤嬤之後,就以身體不好為由再也沒有出去做過事。鰥夫有一兒一女,不過他雖然跟秦嬤嬤做的是露水夫妻,卻是寫了婚貼的,柳綠的哥哥瞧過那婚貼,說做的還頗是精致,看來這鰥夫雖沒別的本事,哄女人倒是有一套。
可想而知,那鰥夫之前不過是一個窮秀才,因認識了秦嬤嬤這麼個傻女人,家里的日子也漸漸小康,鰥夫的兒女在私底下也叫秦嬤嬤娘,那鰥夫甚至還說等秦嬤嬤老了,兩個人就帶些錢財去鄉下養老。反正秦嬤嬤的婆家也沒什麼勢力,相反,秦嬤嬤伺候的是宮里的大貴人,到時候有大貴人壓陣,什麼都不怕。當然了那鰥夫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傷風敗俗的事情,所以這些年也不敢太聲張。
其實這件事說的簡單一些,就是秦嬤嬤這個還在娘家跟丈夫守身的寡婦,暗地里已經跟一個鰥夫關起門來過小日子了。那一家人,穆浮雖沒有親自去瞧,但听柳綠的轉述,說是那個兒子跟他爹一樣,油嘴滑舌,女兒還好,對秦嬤嬤還有些感情。
本來因為柳綠的事情出的太急,出嫁出的也急,穆浮是在柳綠出嫁前兩天讓她家里人過去辦這件事的。因為柳綠說那家人有些貪財,所以穆浮就直接拿了錢讓柳綠的家里人去跟那鰥夫談條件,三百兩換一封絕情書。本來還怕事情談不下來,卻沒想到不過半天就傳來了好消息。雖然露水夫妻也是夫妻,但這樣的男人,穆浮真真是覺得不要也罷。
穆浮要這絕情書倒也不為別的,就是想要秦嬤嬤死了心,秦嬤嬤冒著被浸豬籠的風險要跟這個男人在一起,還跟他養孩子,那鰥夫的兒子都成親了,住的也是好宅子,可見秦嬤嬤這些年給這家人貼補了多少銀錢。
秦嬤嬤對那鰥夫付出這麼多,按穆浮的說法,那不是豬油蒙了心,而是愛到了骨子里。要曉得秦嬤嬤平日里說話爽利,也看得出不是個慈悲的,所以秦嬤嬤絕不是聖母,更不是包子。就是這麼一個人,養別的女人的孩子,不記名分的要跟這個鰥夫,那不是真愛是什麼。
這是秦嬤嬤的軟肋。看著秦嬤嬤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穆浮曉得自己這次猜對了。此時的秦嬤嬤,是比萬念俱灰還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