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迎賓客棧的時候,掌櫃和客棧內的十來個伙計正在門口看煙火。
剛一進屋,淺寒便發現桌上躺著一封信。她一怔,這個時候,誰會給她寫信呢?抽出信紙一看,她卻愣住了。信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筆鋒剛勁有力,字字霸氣內斂,不是蘇陌又是誰?
「淺寒,緣分所致,吾偶得孔明燈一盞,上書詩句吾甚喜愛,特贈與汝,恭祝中秋佳節笑口常開。」信的末尾附了一首詩,正是淺寒讓那個書生題寫上去的那一首。
不知不覺間,淺寒便笑了出來。緣分,真是緣分。
鳳熙山今日也格外熱鬧。白日里丫鬟們便下山買了許多煙火,現下正鬧得歡騰。夜空綻放出的一道道繁花似錦的喧器,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流雲在半空綻開,又緩緩歸于寂靜,瞬間的光亮也照亮了坐在屋檐上的男子。
蘇陌靜坐在屋檐上,如一尊玉雕。他的身側放著一盞孔明燈,蠟燭已熄,只有煙火爆炸時可以看見上面細細勾勒的水墨畫和四行小詩。沒有人注意到他清寂的目光,悠遠深長,靜靜地看著禾城,眸中是誰也不懂的復雜。
「公子!下來玩玩吧!」雲霜沖他揮著手,大聲喊道。
蘇陌沒有理會他,手一轉,自腰間抽出一支紫竹簫,置于唇邊,緩緩地吹奏起來。如寂寂的煙雨色,涼薄的顛沛流離,嗚嗚咽咽,在月圓之夜好似一曲要淡出去的背景音樂。
院中眾人皆抬頭看去,只見遙遠的天際一輪金暉盈盈的滿月,月光明亮地鋪開在世間。月下,白衣的年輕公子手持竹簫,忘情地吹奏著。他的身側,是一盞從天而降的孔明燈。曲聲輕輕,扣人心弦。
這一幕,美到了所有人的心里。
「公子從撿到那盞孔明燈就開始不對勁了。」顏兮輕皺眉頭,嘆道。
這時,雲霜湊到她的身邊,嬉皮笑臉地說道︰「小兮,別管公子了。我有一個很漂亮的煙花,我們去後山放吧?」顏兮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走開了,留下雲霜一人在原地默默地畫圈圈。
正出神間,淺寒的窗子被人敲響。緊接著,一道人影翩然而入,映著窗外的月色,竟如月夜薔薇一般蠱惑人心。
不慌不忙地收好了信,淺寒不解︰「你來干什麼?傷好了麼?」
一身紅衣的男子笑著上前,伸手像模像樣地遞上一張請柬,滿口文酸氣地說道︰「在下在敝舍擺下陋席,恭請姑娘屈尊一顧,共度此中秋佳節。」
淺寒不覺好笑,抽過那張請柬,笑問︰「你從哪兒學來的這套東西?」
藍慕遠直起身子,捂著胸口嘆道︰「本公子天資聰穎,這東西哪用得著學?怎麼樣,寒寒,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不如一起去玩玩吧。」
孤零零的?淺寒失笑,前不久她才說別人孤單,現在倒好,風水輪流轉,她倒也孤單了。「你傷沒好就冒著被抓的危險,親自來請我?」淺寒挑眉,「我真是受寵若驚。」
「寒寒……」藍慕遠笑著叫道,「我可是已經派了三批人來請你了,你都不在,我自然得親自出馬了。」隨著藍慕遠出了客棧,正要離開,淺寒的腳步突然頓住了。她一臉驚訝地看向城門方向,剛才是她幻听了嗎?她好像听到了鳳熙山那邊傳來一陣很耳熟的簫聲。
一場中秋宴,賓主盡歡。從月至中天,一直到月沉西山。滿滿的一輪圓月,被遠山分成了兩半。東方已晨曦微露,禾城也從喧囂漸漸歸于寧靜。
院中有人醉倒,有人高歌,有人比武,有人飲酒。淺寒沒有喝酒,卻也醉了。醉在這美好祥和的氣氛中。她有多少年沒這麼放松了?她有多少年沒這麼縱容自己鬧了?可是這個中秋夜,她甘願忘了自己是誰。
藍慕遠一雙桃花眼蒙著微醺的醉意,微微眯起,亮堂堂的燭光下,他唇角高揚,笑容明艷。一身大紅的袍子散在地上——他正坐在台階上,歡暢地飲酒。
「酒能醉人,亦能傷身。」淺寒端著一盤月餅走到他身邊,挑了一塊豆沙餡的遞上,「墊墊胃,你身上還有傷,別又病了。」
夜下的男子慵懶地向後一靠,用手肘撐著身後的台階,仰起頭,眉眼如畫。此時的他,他像極了月下怒放的薔薇花。「寒寒……」見淺寒因為這個稱呼甩了不知第幾個眼刀,他笑得更歡了,「我可以認為是你在關心我嗎?」
「你身為魅主,等著關心你的人都能排滿整條谷神河了,還缺我麼?」淺寒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藍慕遠呵呵地笑了,頗不客氣地應道︰「倒是不缺你一個,不過若是加上你,我會更開心的。」
淺寒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接將手中的盤子扔到他的懷中,踢了踢他的腳︰「很晚了,我要回去了,再見。」說罷,轉身離開。
天際微光隱隱約約,檐上的紅燈籠安然地發出淺紅的光暈。藍慕遠就這麼不言不語,看著不過兩面之緣的少女,緩緩地走出了那扇朱漆大門,消失在他的視野中。良久,他雙唇微張,低沉悅耳的嗓音,好似從心口發出,在滾燙的血液中千回百轉,化作一聲意味深長的吟誦︰「再見,再——見——」
冷入瑤隔著院中的一棵海棠樹,眸色晦暗。她捏緊了手中的劍,終是走上前︰「少主,他們來了。」
「嗯。」藍慕遠拈起一塊豆沙餡的月餅,送入口中,細細地將它咀嚼一番,又緩緩地咽了下去。直到吃完這塊月餅,他才拍拍手起身,眼中已沒有了醉意,一片清明。
院中原本醉的睡的男男女女,也全都站了起來,抖抖衣襟,眉宇間肅然一片。
淺寒現在倒也不困,索性獨自一人慢慢地在街上走。凌晨的空氣比較冷,一吸進去就牽動了左胸口的刀傷,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曾經發生過的,那些分明已經看不清晰的往事。
月亮已經沉得差不多了,只剩一點點的弧度,還在山的那頭隱約。街上掛起的紅燈籠,也差不多都燃盡了油,只剩下零星的幾盞,還在發出微弱的光。
這個時候多麼安靜啊。
出了十字胡同,剛一轉彎,淺寒就撞上了一個人,不由踉蹌了幾步。若非對方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怕是要摔在地上了。對方彬彬有禮地扶她站好,向她道了歉。
「不礙事。」淺寒微微一笑,瞥了對方一眼。對方是一名男子,一身灰藍色長衫,眉目清俊。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個女子,衣著華貴,相貌精致。沒有再多看,她就移開了目光,匆匆離開了。
男子轉身對女人恭恭敬敬地行禮︰「宮主,要不要殺了她?」
「不必。」女人聲線冷漠,徑直拐進了十字胡同,「辦正事要緊。」
快走到迎賓客棧的時候,淺寒突然停住了腳步,眼楮微微眯起。那兩個人?她想起了中午吃飯時在窗邊偶然看到的那兩個人。是他們?他們去那里干什麼?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淺寒甩了甩頭,暗笑自己想多了。他有那麼多的手下護著,對方只有兩個人,怎麼說也不會吃虧。更何況,說不定是自己亂猜了。
回到客棧後,淺寒草草地洗了把臉,便躺回床上睡覺了。剛把眼楮閉上,她就倏然擰眉,睜眼,沖到了窗邊,推開了窗子。窗外空無一人,只有偶爾掠過天際的飛鳥,清鳴一聲,撲稜稜地落在了別人家的屋檐上。青灰色的天空上飄著幾絲散雲,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晰。
「我一定是太累了。」淺寒自嘲一聲,關上了窗子。為什麼她感覺有人在偷窺?
客棧的屋頂上,站著一個白衣男子。他手持一支紫竹簫,簫尾的流蘇隨著風,與他的衣袖一同飛舞。他的目光干淨純粹,面上是清冷淡然的表情。他的身側站著另一個少年,此刻卻完全被他的光芒所覆蓋。好似著全世界的焦點,都是給他的。好似和他站在一起,任何人的光芒都會被掩蓋。
「公子,軒王來禾城了。」雲霜輕聲說道。蘇陌沒有動,等著他說下去。雲霜頓了頓,又道,「姑娘昨夜與軒王見過面。」
蘇陌的睫毛微微一顫,聲線依舊平靜如常︰「祁軒來禾城做什麼?」
「劍聖重傷,魅主南下,軒王特奉聖意,來調查此事。」雲霜遞上手中的情報,沉聲道。
「哼。」蘇陌冷冷一笑,如玉雕般的臉上露出一絲略帶嘲諷的表情,「江湖之事,什麼時候皇帝也這麼關心了?我看,他是不甘人後。」
雲霜一皺眉,頓時領悟過來︰「公子的意思是……軒王與俊南侯?」听聞俊南侯也加派人手在調查此事,想來三年來一向與俊南侯互為政敵的軒王,這次肯定也不願被俊南侯搶了風頭。
「走吧,我要去山頂閉關半個月,一切事務都交給你了。」蘇陌轉身掠過屋頂,向城外鳳熙山飛去。
「哎哎哎,公子,你等了這麼久,不見見姑娘嗎?」雲霜追了過去。
「你真多事!」
「……公子,你傲嬌了。啊——公子你謀殺啊……公子我錯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