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的話里,自己應該也在那個叫天狼島的地方呆過。江瑩兒有一千百個心想要跟她問個明白,弄清楚自己的前塵往事,但又有一萬個心不敢問起,甚至不敢讓她再多說一句話,生怕她說出什麼話來,就會讓自己萬劫不復。他厲聲打斷道︰「別和我提什麼天狼島,我現在是七瑕山劍雲峰薛茂陵真人的入室弟子,你應該也知道,現下你們鬼宗的老祖宗魔音破印出世,你們這些邪教弟子是不是該彈冠相慶了。」
星楚蹙眉說道︰「魔音是誰我都從來沒見過,如果有一天你和他對陣,我也只會幫你,不會幫他。」
江瑩兒看她言詞懇切,一句話說得自己啞口無言,支吾道︰「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算了,今天的事到此為止,你快點走吧,以為不要再來劍雲峰搗亂。」
「我不走!」她斷聲道,將蒼離驅近一些,雙眼脈脈含傷,柔聲道︰「我等了這麼久,今天我就要把話跟你說明白。」
江瑩兒雖然曾經做夢都想知道自己以前的事情,但自從見到了星楚,知道了她的出處,便很害怕知道自己以前的過往,所以總掛著恨她的名義,對她躲躲閃閃,不敢與她深談,正巧她又因故與凌萱兒鎖在一起,所以兩人雖然同在七瑕山數月,卻始終沒有深究這個問題。他總想著再沒有比現在更好,如果一旦從星楚的嘴里得知,自己曾經是魔音的門人,或者干過什麼罪惡滔天的大錯,那他真不知道該如此面對師父,有何面目在七瑕山立足。
但他轉念又想到,魔音始于三百年前,最後一次正邪大戰也在六十年前,自己年紀尚輕,且道行輕淺,即便為邪教弟子,應該也是為惡不深。哪怕真得曾經犯下大錯,只要從此以後誠心棄惡向善,師父慈悲,想來也不會逐他出師門。再者說男子漢大丈夫,總該有些擔當才是。他下了決心抬頭看了眼星楚,見她臉色楚楚見憐,像是想哭出來的樣子,便硬著頭皮問道︰「你想跟我說明白什麼?」
星楚道︰「說那些你不記得,我卻永遠忘不了的事情。」
江瑩兒不去看她,假裝安撫奇奇,埋下頭像是輕淡不經的問道︰「你以前說過……說你是我的徒弟?可你看現在你在天上,我在地下,試問蛇怎麼能做龍的師父。」
星楚搖頭道︰「我先前那是亂說的,你雖然肯教我,卻從未說自己是我的師父,我雖然跟著你,卻也從來不把你當師父看。」
江瑩兒始終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問道︰「那我以前……很厲害麼?」
星楚目視遠方,神往遙思道︰「你初到天狼島時,我爹說過,你在他所見過的人中絕無僅有,你離開天狼島時,我爹說,他不知道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夠制伏你。」
「你爹是星靈子?」江瑩兒全身一震。明知故問,道︰「他是玄宗子和長空鏡台的師弟。你爹也認得我麼?我為什麼要去天狼島?我到底是誰?我……我叫什麼名字?」
他一連串問了好些問題,但最後那個問題,才是他最想知道的。豈料星楚卻茫然的搖了搖頭,一一回答道︰「你在天狼島上整整六年,都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只是叫你‘小哥哥’,你之所以去天狼島,是和尚爺爺帶你去的,我爹不止認得你,你跟他的關系還很好。」
這一番話听進來,江瑩兒更加錯亂迷茫,他知道星楚口中所說的和尚爺爺指得是已故的妙心禪師,他一直記恨妙心收了司空玄做徒弟,才讓他人生倍感艱辛,卻不意自己曾經也跟妙心有過淵源,更無從想像的是,自己竟然和星靈子還有交情,妙問為什麼要帶自己去天狼島?自己為什麼要在那兒呆了六年?他慢慢小心的問道︰「那你知道我的家人麼?」
星楚微微一怔,江瑩看到她那稍縱一逝的神色,心里已經涼了一半,其實這些他也早就料到。只听她輕聲說道︰「你娘已經死了。你夜以繼日的修練,為得是要去一個地方救你爹,但你現在卻成了這樣子……雖然我沒見過,但我想你的仇人一定很厲害,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
江瑩兒听了又是驚訝,又是悲傷,眼眶頓時紅了一圈,毫無征兆的他又背上了一份血海深仇,他失聲問道︰「我娘……我爹……你說的那是什麼地方,在哪兒??」
星楚道︰「當時我一再追問你,你怕我跟著去始終不告訴我。」她見江瑩兒只是怔怔的發著呆,不知言語,又道︰「你還有一個姐姐在世上……」江瑩兒眼楮一亮,追問︰「她在哪兒!?」星楚又是搖搖頭,道︰「你也沒告訴我,六年里你都不曾去找過她,她也沒來天狼島見過你。」
「你怎麼什麼也不知道!」江瑩兒不知道是悲是氣,沖著她大吼了一聲,指著她喊道︰「那你還來找我,跟我說這些沒有用的事情,你是嫌我過得不夠艱難麼。」
星楚看了他一眼,眼里泛起淚花,幽幽說道︰「我不該來找你麼?你說你替你娘報了仇救出你爹後會回來天狼島,可你走了一年的時間都沒有音訊,我天南海北找你找的好苦……等我終于找到了你,卻轉眼之間成了你的仇人。」
江瑩兒此刻心煩意亂,顧不得她哭,思緒起伏的悶頭不語。江瑩兒啊江瑩兒,你到底是誰?你嫌惡鬼宗,卻與星靈子交好,你怨恨妙心,卻又與他有扯不清關系。你曾有傲世的武功,卻為何蟄伏天狼島六年,你有血海深仇,卻不知道仇在何處,恨在何方,你看你面前的這女孩,她為你哭為你笑,與你相伴六年,卻不知道你姓甚名誰。如果她所言非虛,那你究竟該何去何從,你現在,到底該怎麼面對她?
「你走吧……」他輕嘆一聲,感到萬般的無能為力,「既然你不知道,我不記得,那些前事如煙,從今往後,就當作沒有發生過吧。」
星楚听了一陣失意,輕聲問道︰「我是要走,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江瑩兒听清她話中意思,驚訝月兌口道︰「你要往哪里走?」
星楚眼神中露出絕望和愁苦,答非所問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會跟我一起走……我知道你在七瑕山過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我原想在這里守著等你傷好,可現在不成了……」
她話中仿佛去意已決,听她這樣說,江瑩兒心里竟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成了質問︰「你不經掌門師伯的允許,就私自下山麼……師伯讓你抄謄的書你抄完了嗎,你不想要你的披星劍了嗎?」
星楚听了輕輕一笑,從懷里掏出天照所賜的那本月華竹帛,拋在地上,道︰「我走之後,你要好自為之,有朝一日你若想起來以前的事了,你千萬不要傷心難過,我從來也沒有怪過你。」看到江瑩兒凝眉無語,她輕輕拍拍蒼離,蒼離仰頭啼鳴,不肯轉飛,星楚伏在它耳邊,像是輕聲勸說了什麼,它竟然也听得懂,這才依依不舍的盤旋而起,向遠處飛去。
江瑩兒看那蒼離越飛越遠,只有雲海深處留下一個黑點,而星楚始終都不曾再回頭望他一眼,突然感到一陣可怕的寂寥孤單。又感覺身上一陣陣發冷,他伏身在奇奇身上,感受它的溫暖,心里想,這才是自己的家,這才是自己該呆的地方,劍雲峰才該是他最後的依靠。過了良久,他才從奇奇身上下來,正想回頭往山坪走,卻一眼看到了凌萱兒在自己身後,她將身倚在一顆松樹上,也遙望著星楚離開的方向,也不知道她幾時落腳,江瑩兒忙收起一臉的落寞,道︰「師姐什麼時候來的?」
凌萱兒也不看他,搖頭道︰「你怎麼不勸勸她。」
江瑩兒好似不以為意道︰「她要走我也沒本事能攔得住她,她是怎麼了,今天感覺她有些異樣。」
「她剛才跟刑若楓師兄打了一場,」她淡淡說道,「受了點小傷。」
江瑩兒一驚,失聲道︰「刑若楓……刑師兄為什麼要跟她過不去。」
「你說呢?!」凌萱兒反問一句,看著他問道︰「你又為什麼要跟她過不去。」江瑩兒瞬間了然,無話可說,過了一會才埋頭小聲道︰「掌門師伯都已經罰她了,也該夠了吧……」略一頓住,轉而又道︰「凌師姐,她在你們蒼雲峰上就這樣私自走了,難道師叔就讓她這樣隨意走嗎?」
凌萱兒搖搖頭,「她有手有腳,前日又飛來了那麼大一只神鳥,我能奈她何。」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江瑩兒,幽幽道︰「她走了你該高興才是,你以為她回天狼島了麼?才不是,以我對她的了解,我猜她一定是去了朱天殿。」
此話一出,驚得江瑩兒瞠目結舌說不出半個字來,他看凌萱兒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幽怨嘲諷的意味,她彈身站定,將手背在後面,也不御劍凌風,兀自沿著山道往下走去。邊走邊說道︰「她本事確實不小,可是她涉事太淺,輕狂無知,不曉得世事人情,不懂得天高地厚……」她自說自話,一襲白影漸漸消逝在山路盡處。
江瑩兒失落的坐在石林中,漫無目的和四下張望,一時間感到手足無措,細細想起從前過往——自從陰仇澗第一次見星楚,她的音容相貌便刻進了自己心里。自己恨她麼,是也不是,也許正如凌萱兒說的那樣,自己累積了太多的愁苦與怨恨,全部傾倒在她的身上。自己念著她麼,或許有一些,若不然現在自己也不該情緒如此低落。說起段依山之仇,他感覺自己太虛偽,每每午夜夢回,他何曾想過一回段依山,自己之所以拒她以千里之外,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得以棲身于七瑕山。自見面後,她三番幾次向自己示好,幾次三番在自己面前落淚,自己廢人一個,與她有天淵之地,若非事有前緣她又何苦來哉。說到底,她縱有千般錯,可是從沒有做過傷害自己的事情,自己縱有千般對,卻實在是虧欠了她。
夜里,江瑩兒看著月光倚牆自省,平日里他都要照師父的吩咐行功運氣,可今天他實在沒有心情練功。彼時新輪初上,月華燦燦,他不經意間從懷里模到星楚遺棄的月華竹帛,于是拿出來把玩,仿佛月華竹帛上還留著些許故人余香,此夜正值月半十五,那書在月光下打開,隱隱約約現出清瘦的彩字來,江瑩兒本來意興闌珊,卻也感到非常新奇,聚神看來,上面書分幾章,分別講著不同的故事。他先看書的第一章,這一章講得是月神望舒的故事︰
說得是望舒本來是一個平凡的世間處子,因為到一個奇怪的溪中沐浴,全身變成了石頭,她雖然身體變成石頭,思想卻清晰如舊,因著自己身成頑石,更無片衣敝體,羞于存世,卻又求死不能,以致終日憂傷,最後竟然頑石落淚。後來有個男子路過怪溪,看到望舒的石身,為她的絕世容顏所傾心,為她披上衣服,又在溪旁築起屋舍,待之如夫妻一般,每每溫言細語,對月懷傷,幾十年晝夜守候,直至白發將死,仍舊痴心不渝。有一天他終于長眠于望舒身側,望舒悲痛欲絕,眼睜睜看時光彈指飛去,看他魂飛肉銷,化作一了堆白骨。她怨嘆世事不公,心中常懷此恨,後來她破印封神,位列月神之位。誠知世間沒有雙全之事,且恨妒那些比翼雙棲的人,于是總向人們別離之時,現出圓月之照……
江瑩兒看了,心中不免淒淒作嘆,書里文字綺麗柔婉,寫滿人間苦樂愛戀,讓人讀來心思攢動,欲罷不能。可他想再往下面看時,字跡卻傾忽間消逝不見,抬頭看,天上月亮已過中天,心想原來這書即使在月圓之時,也只有兩個時辰才能看,心里怨自己讀的太慢,沒辦法只得無奈作罷,將書揣入懷中,也有了些困意,于是就地倚在牆根處,漸漸的沉沉入睡。
睡入夢中,他不免神游那處怪溪,像是依晰間看到了化身石像的望舒,然而遠隔朦朧,怎麼也看不清晰。忽而夢中場景聚變,自己手中憑空多了一把劍,屹立在雲端之上,自己眼前有個人影,他看不清楚是誰,一劍揮出,長虹萬里溢滿雲天,將那人影斬的挫骨揚灰,忽而又天雷滾滾,一個雷將自己劈中,自己手足月兌力,墜落雲端,墜落之處,卻是個水月洞天的世外桃源,恍然身處仙境。他踩著一條羊腸小道向深入走去,路兩旁開滿奼紫嫣紅的小花,他不由的摘下兩朵。再往前走,盡頭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樹,樹下埋頭背對一個女孩,那女孩身著藍衣,蒙著眼楮,正笑嘻嘻的數數,這藍衣女子曾多次入他夢中,皆是朦朧難見,這時她數罷數轉過身來,終于看清了她的廬山正面目,赫然正是星楚的模樣!
江瑩兒情難自禁,伸手去叫她,可兩人近在跟前她卻視若無睹,只見她除去眼布,貓著腰探入身邊的樹洞里,咯咯笑著從樹洞里拽出一個人來,只見那個一身素白,臉上也是懶懶的笑意,溫柔疼惜的撫著星楚的頭發,看得清楚,卻原來跟自己一個模樣。江瑩兒頓時茫然無措,再看時,兩人都沒有了蹤影,腳下的土地開始逐次陷落,他拔腿欲逃,卻最終還是落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一夢驚醒,模模臉上全是汗水,可那眼角唇旁澀澀的味道,又豈止是汗水。
「星楚……」
江瑩兒吶吶自語道,越是用心去想越是想不起來,突然感到一陣失心的絞痛,喉中一絲腥甜,一時間他感到自己全身火熱,仿佛一條火龍從他身體中蘇醒,正欲噴薄而出,燒灼的感覺令他痛不欲生,不能自己的大叫起來。
三師兄辛辰正在住室打坐,隱約听到遠處有叫聲淒裂,急忙破門而出,循聲趕到,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驚,江瑩兒的住處已經是一片火海,全然不見江瑩兒的身影,忽然又是一聲江瑩兒的慘叫,竟是從那火海中傳來,辛辰頓時大慌,袖手騰空,想要直沖火海。忽在此時,一聲爆裂聲響,江瑩兒攜著一團火焰沖天而起,火浪卷起,辛辰連忙避開,看到江瑩兒那團火焰向西而去,顧不得腳下火勢,急忙追隨而去。
到了西面山頭,江瑩兒落在一座峰頭之上,火焰漸消,辛辰惟恐江瑩兒已經命喪火中,等看清他時,才見他雖然衣服破損極重,身體毫發未傷,縱聲大叫道︰「師弟……」
要問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忽听江瑩兒大吼一聲,自他的頭頂,竄出一條比他的身形要大上百倍的五爪火龍!看那火龍,虛幻如影,亦真亦幻,不知道是真身還是幻影,長得金鱗碧爪,須髯搖曳,更加驚奇的是,火龍的全身被雷霆束綁,搖頭擺尾,狂吼縱嘯,幾欲掙扎,可半分不能逃月兌。在火龍的口中,餃著一顆雲雕雷刻的珠子,那珠子周圍布滿密密匝匝的雷電。身下的江瑩兒緊閉雙眼,雙臂攤開握緊拳頭,緊咬牙關像是在苦苦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