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歸田……」
蒼老卻有力的手指,輕輕的叩擊著紫檀木桌面。
顧元微安安靜靜的匍匐在地,心說不緊張,卻是假的。金天翊能殺死一個女兒,就能殺死第二個。不過,顧元微可不想做這第二個。
她抬起頭,適時的露出了一臉的孺慕之情,語氣輕快,處處透著股得意勁,「是啊,母皇,兒臣看著他們就生氣,什麼精兵良將,還不如收了他們的盔甲兵器,讓他們乖乖的回去種田去,還對咱們大錦朝多些貢獻。母皇,您說女兒的主意是不是很好?」
金天翊木著臉,一眨不眨地盯著顧元微的眼楮。
顧元微只坦然的回視著,好一會兒,才收了臉上的得意之色,惴惴不安的垂眸,小心翼翼的問道,「母皇,兒臣,兒臣是不是做錯了?可……可兒臣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說著,慚愧地低下頭。
「不,你做得很好。」
顧元微低著頭,看不到金天翊的神情,光靠耳朵听,她可不覺得這話是在贊她,但她仿若無知,喜笑顏開地叩頭,「兒臣謝母皇贊賞。」
「這剩下的一萬一千人,你打算如何?」
「經此一事,女兒相信這些人再不知好歹,也不敢再生事端,母皇大可以把這些人收編入各位將軍旗下。」待有需要之時,讓他們為先鋒迎敵便可。這後半句話,顧元微沒有說出口,她不能再表現地更多了。
「起來回話吧。」金天翊的語氣,終于柔和了下來。
顧元微緩緩站起身,雙腿跪得發麻,針刺般得疼,卻不敢表露絲毫。
「這些人,朕既然給了你,便是你的人,怎可朝令夕改?回去讓楊鳴好好約束訓練,再有第二次,一律斬立決,明白了嗎?」
顧元微听到「斬立決」時,害怕地一抖,雙腿一軟,立刻跪地稱是。
「下去吧,多陪陪你父君。過幾日你的王府也可以入住了,出了宮,陪他的時候便少了。」
「是,兒臣告退。」
直到顧元微縴瘦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金天翊才收回視線。「阿德。」
「陛下?」鄧忠德即刻上前。
「讓張泉回到元安身旁當差。」
「可張泉是陛下您的隱衛戌這事,十殿下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就是知道,才讓她回去。有她在,好提醒提醒元安,朕再寵她,她也不要忘記了,她時刻都在朕的眼皮底下。」
「是。」
金天翊見鄧忠德動了動嘴皮子,便開口道,「有話就說。」
「陛下恕罪,奴才只是有些不解,您似乎特別關注元安王。」
金天翊本在提筆,給顧元微上的奏章寫批復。她听了這話,奮筆疾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擱下御筆,踱到了窗台邊,背手而立,遙望蒼穹,「這孩子,讓朕想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朕不得不防。」
喬暮陽指上沾了化血去淤的藥膏,輕輕的給顧元微揉著膝蓋。「何必為了那些人,冒這樣的險。」眉頭緊緊皺著,心有余悸地埋怨顧元微不懂得顧惜自己。
顧元微雙腿直接擱在喬暮陽膝上,傾著身子,頭靠在喬暮陽肩上。聞言,不悅的皺皺鼻子,以只有兩人能听到的聲音,悄聲說道,「我雖無意于大位,可也不能成為過街老鼠。屠殺三萬人,連陛下都不敢背的罪名,我怎麼能背?金瑞霖容不下我,早成事實,這事我若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做了,別說奪位,便是他日想要謀一條生路,也無人會為我賣命。」畢竟,這些人,在外人看來,可都是她的私兵啊。
喬暮陽黑眸一縮,他不想這事的後果會這樣嚴重。「那如今這樣……」
「如今私兵少了大半,我也表示過願意把剩余的還給陛下,雖然陛下不接,想來暫時不會有事。」
「暫時嗎?」
「是啊。」顧元微俏皮的一眨眼,扒拉過喬暮陽的俊臉,不停的揩油,「你不是說過,很快,外敵會進犯大錦嘛,到時候,我把這些兵獻出去,不就完事兒了?」
「對啊,我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喬暮陽剛剛扯開嘴角露出笑容,又收了回去,「可那時你要親自帶兵出征的。」
「有什麼好擔心的,你不是知道,我會平安歸來的嘛?」顧元微在喬暮陽頸間磨蹭著,輕輕笑開了,知道未來的感覺真好。不過,她既是顧元微,又不是顧元微,她總覺得,她與顧元微的上一世,終究是會有所不同的——
拖延了兩個月的,蕭氏謀逆一案,終于在四月二十七日這天定案。
蕭氏一族,及其黨羽統統緝拿歸案。
蕭氏滅九族,連曾經的蕭君後都被斬殺。
蕭後所出的四皇女在獄中自戕,他所出的另外兩位皇子,二皇子與五皇子,因他們妻家都有參與此次叛亂,皆被一同斬首。
其他核心黨羽,滿門抄斬。
四月二十八日,皇都寶城西城門處的菜市口,從太陽升起的那刻起,喊冤聲便不絕于耳,直到日落才堪堪停歇。
五月初,從西城門處飄來的血腥氣似乎還沒有淡去,整個皇都寶城卻到處掛起了紅綢,洋溢著喜氣。
五月初八,沈硯正是受封為君後。
九皇女寶臻王金瑞霖與十皇女元安王金瑞元,成為嫡皇女,亦成為皇太女的熱門人選。不過,顧元微到底是不久前才認祖歸宗,朝中根基淺薄,金瑞霖儼然成了眾人最為認同的皇太女之選。
因為受封儀式籌備的十分隆重,沈硯百般勸說,才說服金天翊,把本應是群臣同賀的晚宴,改成了普通的家宴。
是以,今日晚宴列席的,只有宮里封位較高的郎君與幾位皇女及其家眷和未出嫁的皇子。
金天翊在美色方面,實在不熱衷。
到如今,她都五十歲了,後宮高位者,也是寥寥數人。
如今身份最高的,自不用說,非君後沈硯莫屬。今日是家宴,沒有外臣,是以,帝後兩人直接並列坐于一席。
左首第一位的,是沈硯之外後宮中封位最高之人,淑貴君秦氏。秦氏如今已經四十有五,曾經被蕭氏害得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是以一直與蕭氏水火不容。他出自大錦五大世家的秦氏,背景雄厚,直到沈硯入宮,蕭氏都沒能除了他。後來蕭氏卯足勁對付沈硯,秦氏緩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會時不時的幫沈硯一把,是以,秦氏與沈硯兩人的關系在後宮中算是不錯的。當初沈硯讓金瑞霖娶秦氏一凡,除了要拉攏秦氏,也有投桃報李之意。
位列左側第二位的,是三皇女的生父賢貴君陳氏。陳氏只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子,是當年金天翊還沒有即位時,就跟在她身邊的,後來金天翊即位,他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為人八面琳瓏,就算生了個皇女,也十分安分守己,連蕭氏都容忍了他,可見其極會做人。
第三位的是七皇女生父德貴君林氏。林氏出自世家大族林家,早年有傳言入宮入得有貓膩,是以他向來不得金天翊喜愛,全是看在他身後的林世家,才給了個貴君的封位。
陳氏與林氏與沈硯關系算不上好,也算不得不好,向來是相安無事。
之後的,是生了六皇子,封了君位的郭氏,與生了十一皇子的選侍于氏。兩人身份低,向來是誰得勢了就巴結誰。十一皇子是如今宮中,唯一一位沒有出嫁的皇子,今年十四歲,他此時正低著頭唯唯諾諾的坐在于氏身旁。
後宮之中,有身份列席的,統共就那麼幾人。
在帝後的右手邊,則分別為幾位封了王的皇女與其家室。
皇室之中,嫡庶之分尤其看重。是以,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自然是嫡出的金瑞霖,其身後則做了正君秦一凡與側君喬暮軒。
右手第二位的,是顧元微,其身後是身懷六甲的喬暮陽。
第三位則是三皇女金瑞涵,其身後是正君與兩位側君。
第四位是七皇女金瑞彬,而她的身後,卻是空的。金瑞彬本是娶了蕭氏嫡出的蕭欣語為正君,因為蕭氏謀逆誅九族,蕭欣語雖逃過了一劫,卻因其是蕭氏嫡出子,被廢去了正君之位,當日便自縊了。說起來,甚是令人唏噓。
在場的都是人精,幾番寒暄祝酒,各個說得舌燦如花,當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
顧元微這時候,卻顯得口拙似的,有些靦腆的說了幾句祝賀的話,然後只顧低頭吃喝。
及至歌舞上場,顧元微才抬起頭來。卻不想,視線一晃,就看到對面的淑貴君秦氏正笑容滿面的注視著她。
顧元微心里咯 一下,這笑容雖然不是惡意的,可這滿眼的喜歡,更是讓她心生警惕。
一曲舞畢,淑貴君秦氏忽然開口道,「陛下,君後,前幾日家中妹夫得陛下恩典入宮,與秦氏說起兩位待字閨中的孩子要挑人家,讓臣君給打听打听。今日臣君看到七殿下與十殿下都甚是歡喜,不知道能不能向陛下與君後討個恩典?」
顧元微第一反應卻是猛地向後一回頭,正對上喬暮陽刷白的臉,沉黑的眸。他正望著她笑,仿佛想告訴她,無論什麼結果,他都能接受。可顧元微只是看了一眼,又瞬時回正了身體。她垂下眸,握了握拳,不能等金天翊開口,她一開口,再拒絕那就是抗旨了。想到此,顧元微緊握的拳突然松開,手掌撐著桌案,正欲站起來……
「母皇,兒臣也想討一個恩典。」說話的,是七皇女金瑞彬。
顧元微詫異的望向她。
只見金瑞彬向來喜笑顏開的臉上,此刻帶著股燻燻然的醉意,身子左搖右晃的離了坐,跪到了金天翊面前,「求母皇恩準,讓兒臣自行挑選正君。」
「陛下恕罪,彬兒她喝多了。」德貴君林氏匆忙起身請罪,之後趕緊命人把醉醺醺的金瑞彬架了下去。
金瑞彬掙扎著,直嚷嚷,她沒醉。
顧元微只看了金瑞彬一瞬,然後又密切的注意起金天翊來,她發現金天翊雖然皺著眉頭,可眼中極淡靜,還有些沉,看不出喜怒。
顧元微又看向沈硯,發現他在最初的欣喜過後,眉頭也微微蹙了起來,眼神還若有似無的掃向了秦氏,似乎還帶了些許憂慮。
秦氏原本笑盈盈的臉上,此時有些僵硬,因為他的提議,細細一想,問題太嚴重了。
顧元微頓時暗暗松了口氣,秦世家已有一個兒子嫁給了金瑞霖,若再分別嫁幾個兒子到別的皇女身邊,那秦家豈不是想在皇太女之爭中立于不敗之地?這問題,太嚴重了。
氣氛安靜壓抑到了極致。
忽然,一聲作嘔之聲,打破了這股令人不安的寧靜。
眾人一同望向捂著嘴做嘔吐狀的九皇女正君秦一凡。
「快傳御醫。」沈硯滿面笑容的望向淑貴君秦氏,「本宮看吶,咱們面前就有件大喜事了,旁的事兒,以後再說吧,陛下以為如何呢?」
金天翊淡淡一笑,微微點頭。
淑貴君秦氏急忙連連稱是,心有余悸的坐了回去。他真是思慮不周,差點出了大事——
九王君秦一凡,果然有孕了,而且已有兩個多月了。
這無疑是沈硯听來最好的消息了。
他當下就留了秦一凡在宮中,要親自看著他,把胎做穩了再放人回去。
金瑞霖身為皇女,早前在宮中自有宮殿,是以,沈硯便直接把人安排到了金瑞霖原先居住的嵐欣殿。
有了秦一凡這事,帝後都無心宴席了。
是以,這家宴也就不了了之了。
喬暮陽心有余悸地摟著顧元微,臉孔埋在顧元微頸間,人不停地往顧元微懷里擠,好像要把自己嵌入顧元微的身體里,「啟年,我剛才真的怕。怕陛下就這麼準了,怕你我之間,平白多了一個人……」
顧元微安撫地回抱著他,「我會拒絕的,你怕什麼。」
「可我更怕你拒絕,觸了帝怒。若是這樣,我寧可你應了,我……怕你受苦。」
怕你受苦。這四個字,真好听。顧元微柔柔笑著,黑暗中,哪怕只能看出他的一個模糊的輪廓,她也不想移開視線,「我也怕你受苦,所以我不會應的。乖,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喬暮陽的禁足令,她早就解了,不過她還是讓他睡在了側殿。老實說,對于旁的人,她還有信心可以忍著,但是面對他,她不敢冒險,分房而睡,是最好的辦法。
懷里的人,久久不語,呼吸深沉又低緩。顧元微以為喬暮陽睡了,把身子稍稍挪開了些,怕悶到了他。她輕輕低下頭,想在他額頭印下一吻再走。
不想,那顆腦袋忽然動了一下,她的唇上一片柔軟。
「啟年,能不能留下來,我……我想伺候你。就今天,我……我會很小心的,好不好?」
顧元微的心猛然劇烈跳動了起來,好像一種做壞事的興奮感,她對自己的反應有些忍俊不禁,咯咯咯笑得停不下來。
喬暮陽被顧元微笑得無地自容,扯了被子就把自己兜頭兜臉的罩了起來。感覺身旁的人坐了起來,一股涼涼的空氣灌進了被子中。
喬暮陽失落地把腦袋探出了被子,卻見顧元微正跪直著身子,把紗帳從鉤子上放下來。
一時間,兩人被困在了一方小小的空間之中。
這里不會有旁人,這里,永遠只有他與她。
喬暮陽頓時沒了羞赧之色,爬出了被子,從身後抱住了顧元微,「啟年……」
「嗯?」
「啟年……」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