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雪 第十二回︰諳香浮塵世,江湖恩怨仇

作者 ︰ 鈴蘭公子

淺陌面容淡然的看著來人,撐著額的縴細素白手腕上火玉鐲子赤如丹砂。傅子墨深知她偏愛紅色,便將皇後賜予他的‘赤玲瓏’——未來太子妃的聘禮,趁淺陌熟睡時套在了她的腕上。

他對她似乎太過于寵愛了∼

一個站在門口並未打算進來,而另一個則坐在窗前單手撐額雙眸微磕,也不予理會門口的青衣男子。這是一場僵持戰,看誰能沉默到最後,贏了的人便得到了日後利益分配的主權。

兩個人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院外的幾株垂絲海棠是前些日子傅子墨命人移來的,枝上還帶著花骨朵,經過幾天的照理花已經開全。花朵簇生于頂端,花瓣呈玫瑰紅色,朵朵彎曲下垂,如遇微風飄飄蕩蕩,嬌柔紅艷。遠望猶如彤雲密布,美不勝收。在淺陌心中,滿院的海棠花開——這便是南國最美的春天。

淺陌雖不會武功,可依舊能感覺到空氣中蘊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暗流,此人功力必在傅子墨等人之上。

「我輸了!」青衣男子平靜的說道,聲音宛如一汪冰泉,不起任何波瀾。

淺陌松了口氣,揉了揉早已發麻的手腕,走到桌前倒了兩杯水。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則往前移了幾分。青衣男子徑直走到淺陌對面,端起茶欲一飲而盡。

「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淺陌低聲說道。

青衣男子看了一眼杯中的茶,又看了一眼淺陌,沒有絲毫的猶豫便將整杯茶飲盡,「若在如此好茶中下藥,真是可惜了!況且你還救過我一命,今日又怎會再害我?」

「你的命何須我來救?那日你裝昏、給自己灌下毒液、忍受解毒之苦,要不是在替你把脈時發現你氣息平穩內力深厚,只怕你連我都瞞過去。」淺陌喃喃說著,聲音逐漸轉弱,「是很重要的人罷,要不然你也不會以自身性命來試探我的醫術。」

青衣男子微微一驚,頓了頓︰「請姑娘隨我走一趟諳香閣!」

淺陌依舊喝著茶,不曾抬頭。

「姑娘需要什麼條件,盡管開口,只要我白邪能做到的,必當萬死不辭!」青衣男子雙手握拳對淺陌躬身施了一禮。

白邪——震動整個江湖乃至朝廷的諳香閣新任閣主。

誰也不清楚白邪的來歷,見過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雖然壁青先生所寫的《君子如玉》一書中將白邪排在了第九位,可書中並沒有他以及北國新帝高夜的肖像圖。

三年前他依照諳香閣的規矩,戰勝了老閣主後便坐上了首領之位,年紀雖輕,可卻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干淨利落。諳香閣在他的領導下實力雄厚到以往任何一位閣主所不能比擬的地步,如今的諳香閣在江湖之中無人敢與他們作對,朝廷亦是懼怕。

能出動讓人聞風喪膽的白邪前來求醫,此人不簡單吧?淺陌好奇心作祟,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你對我的醫術就這麼有信心?」

「只要能救得了紅蓮,不管是什麼方法我都願意一試!」

「連命都可以不要?」再怎麼在乎的東西,終究沒有自己的命重要,淺陌不信這個江湖中人稱‘冷面羅剎’的殺手首領會以命相抵。

此刻白邪的面上卻忽然露出了笑容,「等醫治好紅蓮之後,我這條命任姑娘處置!在此之前,我自刺一刀讓姑娘相信我絕不會食言。」說完白邪不等淺陌制止,以掌發力將一根拇指來粗的枝條從院中吸握在手心,嘶的一聲刺進左臂。

「住手!」淺陌起身欲攔截他,可還是晚了一步。

紅色的血順著枝條參差不齊的斷口流了出來,越積越多,傷口處破裂的青衫浸濕後,血便聚成一條細河隨著臂上的紋路涓涓落下,一滴一滴敲打在用五色花瓷鋪成的地面上。

出神的剎那,淺陌封住了白邪左肩上的穴道,「你要是死了,誰帶我去諳香閣!」

听出淺陌話中的意思,白邪面上稍稍動容。

「在我沒有萬分把握救回她的命之前,你的命暫且先留著。」淺陌用絲帕包裹住斷枝,左手按在傷口停駐片刻後,猛地收回右手將枝條抽出隨手丟到了桌上。封了穴道,血已經凝固。淺陌故意將碧色愈膚膏用力涂抹在窟窿處,白邪俊朗的臉抽搐了一下。

「喲,還知道痛啊?」淺陌冷笑道。

白邪靜靜立在那里,並不答話。

「好好的五色花瓷,都讓你給糟蹋了!」淺陌蹲子細細擦拭著地面已經凝固的血塊,如墨長發散落一地。

一只骨節分明清瘦的手掌拂過血跡,血塊瞬間化開。

淺陌抬頭看著已經起身的白邪,嘴角扯出一個笑,可眼楮里卻無半點笑意。

「今晚子時過來接我!」她沒有理由拒絕他。

江湖恩怨,兒女情長,浮浮沉沉幾十載,最後也只是化作半杯塵土,一個「情」字傷了誰的身,又暖了誰的心?

在離開鈴蘭谷後,她時常會夢到易水寒。他單薄的身影負手立在湖邊,夕陽的余暉籠罩將他籠罩,可夢里他卻一直背對著她,吝嗇到不肯回過頭看她一眼。

「你準備擦到什麼時候?」

「呀——」突如其來的聲響,淺陌嚇得跌坐在地上。

「你不知道春寒入體,刺骨傷身嗎?」薛嵐皎白的小臉緊繃。

淺陌心力交瘁的抬起頭,一臉茫然的仰視著薛嵐,眼眸中蓄滿了不明的情愫。

薛嵐從未見她如此失態過,陡然間有一種恍惚閃過,隨後側過頭望向院中盛開的海棠花,冷冷說道︰「看清楚人再撒嬌,我不是二哥!」

薛嵐的話讓淺陌面上一驚,連忙將心神收束,「小嵐子,你這張嘴若不收斂點,我真擔心日後沒有女子肯嫁給你。」

「先擔心你自己能不能活到我娶妻那日再說。」薛嵐猶豫了片刻,還是伸出了手把淺陌從地上拽起,看到桌上染紅的絲帕,擰眉道︰「你受傷了?」

「是一個病人留下的。」淺陌不動聲色的將絲帕丟進痰盂中轉轉身凝視著他,「你怎麼過來了?」

薛嵐眼神微微一動,沉默。

一接到安插在附近的死士的通報,他便匆匆趕了過來。出谷前他答應過易水寒,不會讓她再受到傷害!

薛嵐見屋內無任何異狀,便嘆了一口氣,道︰「既然出了谷,就收起你的那份天真,這世間好人太少∼」

等走到大門口,見淺陌一直跟在身後,不由眉頭一皺。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瞪我干嘛?我又沒跟著你!」淺陌訕訕辯解道。

「隨便。」薛嵐默然望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淺陌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細聲的說︰「我只是想看看小嵐子住的地方而已。」

他停住了腳,沒有回頭看她,緊繃的臉在這一刻舒展開來,似乎夢囈般的回答道︰「我最不喜歡等人,若你跟不上我的步伐,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

淺陌狡黠一笑,飛身迎了上去,習慣性的拉住薛嵐的袖口。

「易水寒沒有教過你男女有別嗎?」薛嵐眼神變了變。

「男女有別?那也是大人跟大人之間的事,小嵐子——」淺陌特意將‘小’字拖的很長。

薛嵐紫眸轉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竟一時語塞。

淺陌的臉上猶自帶著笑,喃喃說道︰「書上曾說,最協調的步伐便是一個人抓著另外一個人的袖口,他若是走快了,借著衣袖的力量,就可以拉你一把;他若是走慢了,你也可以牽著他跟隨你的步子前進。一前一後,一快一慢,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牽絆。」

一直沉默的人,終于低啞開口,「無稽之談。」嘴上這麼說,可薛嵐還是默許她牽住了自己的袖口。

要不是看到牌匾上掛著當今聖上御筆題寫的「紫陵王府」幾個燙金大字,淺陌真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這哪像王爺府,就只比平常富足人家多了幾個身著護甲的兵士而已。跟著薛嵐進了門後,淺陌向院內四周瞧了瞧,有些泄氣般,「我發現皇上真吝嗇,堂堂王爺住的地方怎麼還不如我的‘秋海棠’!」

薛嵐走在前頭,眼神灰暗,輕聲喃喃,「是我自己的選擇!這里原本是一戶富商的府邸,幾年前因為一場大火,房子與里面的所有人都化為了灰燼。」

守在這里,大概有六年了吧?

他最不喜歡等人,因為從來就沒有等到過……

「原來你也買了壁青先生的書。」在薛嵐寢居的案幾上看到《君子如玉》、《美人如畫》,淺陌著實有些吃驚,隨手翻看了幾頁。

「住手!」薛嵐上前壓住淺陌翻書的手,微帶惱怒的說道︰「難道書上沒告訴過你,在尚未得到物主許可之前,不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嗎?」

淺陌有些遲疑的抽出手,沒好氣的嘀咕道︰「小孩子翻臉,比翻書還快。」

「你只比我大三歲而已,無需在我面前倚老賣老。」薛嵐將堆積在案幾上的書放進格子架上後,走到暖閣,鐵梨圓桌上紅泥小火爐燒的正旺,發出滋滋的聲響。

用熱水燙過三巡後,清新淡雅的茶香徐徐從短嘴紫砂壺中溢出,「喝完茶趕緊回去!」

淺陌踱步走到桌前坐定,雙手握著溫熱的杯身淺飲了一口,一股熱流緩緩注入體內,聚集在身上的寒氣也弱了幾分。

故情周幣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

紅紙一封書後信,綠芽十片火前春。

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曲塵。

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

彼此無聲息的喝著茶,淺陌下意識的吟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

薛嵐靜靜的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凝滯了一下,緩緩側過頭去,「明日天一亮,我便會隨軍出征。」

淺陌的身子忽然間微微發抖,聲音干澀,「你縱然是曠世奇才,可戰場上刀劍無眼,你會受傷的。」

薛嵐低頭默默喝了一口茶,修長濃密的睫毛剪下一層光影,「打敗北國後,我們的軍隊才能長驅直入北國皇城,這也是找到幽泉最快的方法!」

坐在對面的淺陌臉色瞬間蒼白。

來到蘇州城後,她差點忘記自己體內的嗜血劇毒‘鉤吻’還尚未清除。

是啊,當初易水寒逐她出谷,不就是為了獲取幽泉之水嗎?

自從六年前醒來那一日,第一眼看到的是易水寒憔悴的臉,淺陌就放棄了找回記憶的念頭。雖然每到毒發之夜,總有一些淒慘的幻象出現,但再怎麼煎熬痛苦,她也從來沒有動搖過。過去的事何苦再強留?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對于他們來說,她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薛嵐看著空蕩的釉瓷杯底,額首嘆息道︰「這是我欠易水寒的,與你無關!」

他救他一命;他還她一命,全只因那個男子愛她勝過自己的命。

「茶已涼,你該回去了!」爐里的炭火附上了一層白灰,殘余的熱氣已經再無法燒開一壺水。

淺陌跌跌撞撞走至門口喘著粗氣,屋內燃著炭火空氣稀薄,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急需新鮮的空氣,否則,她真的會就這麼死去。

「若,我回不來了,你去鈴蘭谷找易水寒,他應該還有別的方法。」

回不來了——

出了谷,就不必再回來——

生與死的隔離,竟短短不過幾個字而已∼

听到薛嵐的話,淺陌自先笑了起來,「你最不喜歡等人,便應該知道遙遙無期的苦處,早些回來,不要讓我等太久!」

薛嵐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想︰到底誰欠了誰?

淺陌快步走進屋內,將門窗關好,全身像散了架般撲倒在床上。綠倚、紅霓送來茶水,淺陌也只是淡淡吩咐她們自己想一個人靜一靜,沒有她的容許,任何人不得前來打擾。

等屋中完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淺陌忽然覺得全身發冷。再上好的絲絨棉被又如何?也暖和不了一顆寒冷的心。

無所謂了……

子時的更聲還未敲響,白邪已悄然翻身進屋。

房間內是一片黑暗,白邪端坐在桌旁一側等著床上的人醒來。靜謐的空氣有如鬼魅般撕扯著人的心智,白邪定了定神,轉而看向熟睡中的淺陌。

時辰到了,是不是該叫醒她?

她說今晚子時過來接她,既然是她說出的口,此刻她不該還躺在床上。她明明知道有人正垂死掙扎著,等待她去救!

白邪躊躇了一會,只好起身走到床前輕聲呼喊淺陌。叫了幾聲,床上的人沒有一點反應,似乎睡的很沉。

白邪察覺有些不對勁,將手指探到淺陌的頸項處,忽然嗖的一聲收回手。

借著月光,淺陌看到站立在窗前的身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是夢嗎?易水寒竟然會出現在這里。

「醒了?」白邪轉過身走到床前。

看清楚他的臉後,淺陌別過頭將剛才的情緒一掩而過,轉而面露尷尬的說道︰「沒想到會提前發病,耽誤了你的時間,真對不住!」

「你比她病的還要嚴重∼」白邪失聲說道。

淺陌展顏一笑,「放心吧,這條命還能熬上十年,夠時間醫治她了!」

白邪的目光陡然變得復雜起來,欲言又止。

「那日得你出手相救,我說過日後必會重謝。等你治好紅蓮之後,我會動用諳香閣所有人之力,為你取來幽泉之水。」

「不必了,我是自願醫治她,況且以我的醫術還不知道能否救得了她!」

白邪渾身一震,一股冷氣從頭注入腳底。

「以我現在的狀況到了諳香閣也幫不了忙,你走吧,明日子時再過來。」

沉吟了許久,白邪走到門口處驀然回首,一字字道︰「若你想解開金針封頂,隨時告知我一聲便可。」

解不開了,那段記憶已經無關緊要,就讓它永遠爛透在這顆腦顱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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