鼉潔自從上次受珠裂之苦,便遁入北海極寒之地,一邊尋找九葉明芝草的種子一邊修行。敖寸心也只從海風的只言片語中知道他的訊息。高皇後的誕辰越來越近,趙頊也忙碌起來。只宮里的公主,近日來穎王府似乎勤快了些。
楊戩如今是王府清客,他長得好看,身姿英偉,久居深宮的金枝玉葉對他芳心暗許實在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嵐修以琴師的身份在王府練習琴技,敖寸心有時站在他身邊看他撫琴,听著听著,便也有些恍惚。
嵐修的琴聲使人忘憂,她甚至在那琴聲里回憶起和楊戩往日的相處情景。很多她以為已經忘得差不多的事,如今在記憶里縴縷必現。
畢竟那是一千六百多年的記憶,沉澱在腦海深處,琴聲如同交織的網,網住了那些難得的美好過往。
隨著那一指按歇,曲子漸漸便寥落下來。
「這是什麼曲子?」敖寸心問他。
「清平調。」嵐修撫著琴弦答道。
這時便見壽康公主帶著侍女分花拂柳向兩人走來。寸心二人所處涼亭臨湖而建,風從湖面吹來,吹起兩人的衣衫,敖寸心臨風而立,很有飄飄欲仙的神仙風貌。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你便是大哥說的那個身懷奇技的民間琴師?」壽康公主好奇地問道。
「是,正是小人。」嵐修君子風度,微微欠身答道。
「大哥說你有百鳥朝鳳之能,不如先演來我看看?」小公主說話直接干脆,她俏生生在站在那廂,滿臉的都是興致盎然。
「這是獻給皇後的曲子,如今先行演奏,只怕……」嵐修看了看敖寸心,有些猶豫道。
「這有什麼打緊?」壽康公主有些疑惑,然後又似乎是為了尋求支持,把目光落在敖寸心身上,詢問她的意見:「寸心姑娘說,是不是?」
敖寸心還未回答,便見穎王從小徑處走來,朗朗的聲音傳來︰「壽康說的是,本王也等不及先睹為快了。」
趙頊雖是順著壽康公主的話,但他本人確有此意。嵐修推遲不得,便只能重又坐下,曲指弄弦。
琴聲響起,蓋過湖面,如同漣漪一般向四周彌散。肉眼可見之下,湖中游魚向此處亭台匯聚而來。
壽康只覺得這曲子似乎帶了無限的歡悅,勾起了她生命中所有美好的瞬間。她依稀見到小時候母親帶著自己在御花園中撲蝶;哥哥姐姐和她一起捉弄太傅;某日,她興沖沖的沖進母後的寢宮,見父皇在替母後描眉……那些細小瑣碎的事情,組成了她無憂無慮的碧玉年華。
那琴聲悠悠,滲透到在場每一人的記憶之中。音律如同一只靈巧的手,細細翻檢出那些細枝末節組成生命的畫卷,讓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忽然,似乎誰咳嗽了一聲,眾人不自覺的便從往事中醒來。
蝴蝶繞著嵐修飛舞不棲,色彩斑斕,讓人目眩。湖面上游魚忘記煽動雙鰭,不一會兒便傻乎乎地沉了下去,又咕嚕嚕冒著泡浮上來。
「啪啪啪……」趙頊鼓起了掌,「嵐修公子音律上的造詣實在讓人驚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他說完便端起兄長的架勢對壽康說道︰「如今這曲子你也听了,宮里快下匙了,還不速速回宮。省得母後到時又來數落我的不是。」
壽康低了頭听話地福了一福轉身走了。
然而走出三丈遠,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
那湖邊小亭里,如秀竹般挺拔的少年低頭擦著琴身,夕陽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他的背後天空燃燒著,投射到湖中一片煙霞烈火。
她看不真切他的眉眼,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惆悵,轉身便又跟著兄長走出了王府的花園。
敖寸心看著湖面漸漸趨于平靜,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楊戩自一顆樹後走出來。
「真君。」嵐修低了頭。
「這種事我不希望看到還有下一次。」楊戩沉著臉說道。
嵐修剛才用琴聲入侵了凡人的記憶,如果不是他一聲輕咳將眾人喚醒,還不知他會膽大妄為到哪一步。
凡人的精神太脆弱,他輕易便能攻佔。入侵他人靈海,此事可大可小,輕則讓人失憶,重則讓人喪命。
「是。」嵐修抱了琴便退下了。
「三公主方才為何不阻止?」
「他大概是想從穎王和公主腦中看看他們記憶中的皇後年輕時的樣子。」敖寸心答非所問。
她的目光停留在湖上,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他這行為于己于人都是冒險。」楊戩的聲音還是很嚴肅。
「真君。」敖寸心忽然轉過頭來問他。
「什麼?」楊戩有些奇怪道。
「你剛才看到了什麼?」龍女問道。
夕陽的光芒被湖面如數吸收,夜幕降臨,楊戩听到敖寸心的聲音帶著無可奈何的嘆息。
嵐修先前給敖寸心彈了清平調,順利侵入龍女關于楊府的那部分記憶。連敖寸心這樣的龍族,靈海他都可侵入,那些小小凡人的靈海防御薄弱,嵐修自然進出自如。
只是不知,三界戰神楊戩是否也因剛才的琴聲有片刻的恍惚。
楊戩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敖寸心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她福了福身,從他身邊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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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王府的井龍王替敖寸心捎來了家書,西海龍後想念在外的小女兒,希望她早日歸家。敖寸心回了信,只說自己一切安好,望母後勿念。
她回別莊時發現那月桂枝已然枯萎。那是天庭之物,枯萎之後便化成飛灰,再不留一絲痕跡。敖寸心看到了也不覺得可惜。她當初種這月桂,不過是體味一番三聖母在楊府宅院種桃樹,親手布置自己家園的感覺。
西海雖是她的家,但不及凡間熱鬧溫情,更有宮廷規矩等著她。楊府也不是她的家,所以對這別莊,她倒是生出關于家的想望來。
盜取息壤之事楊戩不曾說什麼,天庭似乎也對此全無反應。龍女便也漸漸安下心來。
高皇後誕辰日,嵐修早早便被接進宮里。敖寸心被扣留在穎王府不得外出。楊戩來看她時,她正同湖中鯉魚說著話。
那鯉魚見到司法天神那張俊臉,咕嚕一聲便沉到水底。
「這可真正是沉魚之貌了。」敖寸心忍不住說笑了一句。
楊戩一言不發。
龍女收了笑,道︰「真君,你說嵐修這報恩的手段,是否有些迂回了些。」
「這鮫人少主心思莫測,我唯恐他並非如此簡單。」司法天神沉聲道。
「鮫人一族心思細膩。他能被我表弟擄來,自然不是因緣際會。」敖寸心笑道,她頓了頓復又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只可惜皇後經歷了輪回轉世,早已忘卻前緣,便是開解,也無從覓得機緣。」
楊戩抬頭看了看日頭,那小金烏的九個哥哥都死在楊戩手下,如今見他望過來,走的不禁快了一些。
敖寸心道了一聲不好,這大典看來是要提早開始了。
「真君,我們還是趕緊去宮里看看吧。」敖寸心隨手捏了個訣,便又有一個敖寸心靜靜地站在一邊。
敖寸心同楊戩踩了雲頭向著皇宮方向趕去。
然而還不及趕到大典舉行之處,便見天空中盤桓了無數的鳥雀。嵐修只差召喚出真正的百鳥之王鳳凰來了。
那琴聲之中似乎還夾雜著莫名的歌聲。
龍女心一沉,嵐修在用鮫人的歌聲迷惑在場所有人。琴聲無法控制住那麼多人的靈海,他便祭出了鮫人一族最是魅惑人心的歌聲。
此時強行喚醒在場諸人,只會讓帝後並文武百官一並陷入虛無之境,神識混亂,精神崩潰,不知今夕何夕。
楊戩自懷中掏出封神之戰時女媧娘娘送的山河社稷圖,他輕輕一抖,社稷圖便迎風而長,越來越大,終覆蓋住整片天地,容納在場所有人進了此圖。
山河社稷圖完全映射了現實中的皇宮,帝後諸人置身其中沒有絲毫的排斥感。
嵐修獨坐高台彈著樂曲,口中輕輕哼著莫名的歌聲。敖寸心只覺得心跳得厲害,她活得太久,記憶便格外紛繁復雜。累累而來,壓在她心頭讓她喘不過氣。
「你不是來報恩,原來是報仇來的。」楊戩沉聲道。
「我只想知道她當初為什麼不要我。」嵐修的聲音有些黯然,恍惚中有什麼東西在敖寸心心頭炸裂。
「所以你動用禁術翻找她前世的記憶?你這是逆天行事你可知道?」
孟婆湯並不能徹底的清除記憶,存在過的事只是被封存在神識中。嵐修用鮫人族的歌聲侵入高皇後的靈海,不過是為了尋找她前世漁女的那部分記憶。
「是我知道自己的部分記憶被封存,我想通過她找回自己的記憶。那種生命中少了一塊的感覺想來真君大人是不會了解的,不過三公主想必體會甚深。」嵐修這話讓楊戩眉頭皺的越發緊。他回頭看了一眼敖寸心,見她雙眉緊蹙,手捂著胸口,似乎十分難受的樣子。
龍女當初和海巫有交易,七情六欲之中的痴被拿走,以換得涇河龍王生的契機。是以她的神格也並不完整。嵐修的歌聲拉扯出太多的回憶,關于痴的回憶,她只覺得難受萬分。
平日里這些記憶也都在,她偶爾想起,卻並不掛懷。她對楊戩死心,也因此看那些舊事如同看別人的故事。如今那些撕心裂肺的感情被強行拉入她的情緒之中,而生命中的痴已不在,便加強了對那些感情的排斥。
明明已經不存在的東西被外力強行灌注,她的魂魄受到了內外兩股力量的雙重撕扯。
「寸心?你怎麼樣?」楊戩急急問她。
「我沒事。」敖寸心用龍珠之力按捺住起伏紊亂的心脈。抬眼看了看嵐修道︰「嵐修少主修為甚深,小小年紀已經如此,成年之後只怕前途不可限量。」
「三公主謬贊,我不過是個不知道之前的生命中發生過什麼的可憐人而已。」
「那你可從她的靈海中找到當年之事?」敖寸心又問道。
「當年之事,我只記了大概,很多細節業已模糊。剛才我正要找,真君大人便把我們困入了這山河社稷圖中。」
「你喚醒她關于前世的記憶,卻讓她醒來後如何自處?」楊戩眉目冷了下來。
「我會把這一切偽造成一場夢境,不會打亂她今生的命運。」
「只怕不見得。」敖寸心眼見著高皇後自嵐修的幻術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