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後自琴聲中悠悠醒轉,她睜眼之時,龍女便知她不是當初她在汴京街上看到的一國之後了。
那干淨純澈的眼神,不會出自深宮之人。
「這是哪里?我怎麼會在這里?」她驚呼,抬眼看到高台上的嵐修,卻又身子一震。
「你是……」
嵐修抬眼默默看著她,只不說話。
「你是阿花?」她有些猶豫道。
嵐修的眼中有一道弧光閃過,阿花是當初的漁家女替他起的名字。那時他化作一條美麗的魚,魚身絢爛,鱗片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它被她養在水盆里,她總是「阿花、阿花」這樣叫他。
「是。」嵐修走下高台,走到高皇後身邊。
「你快走吧,我爹會殺了你的。不,他不止會殺了你,還會殺了你的家人。」
「為什麼?」
「你是海妖,我爺爺和我哥哥都受海妖歌聲蠱惑死在海上,因此我爹對海妖十分痛恨。你還是趕緊走吧……」
嵐修的靈海驀的一痛,記憶中似乎也有誰這樣跟他說︰「你趕緊走吧,以後再不要被人捉住了。」
那個小女孩懷中抱著一只白色的大貓,模了模他的魚尾,把他扔進了海洋。
他的記憶這一段曾是空白,但他隱約記得那只貓,有一雙陰陽眼的波斯貓,是從波斯商賈的船上逃到那艘小漁船上的。
那貓特別漂亮,沒見過多少世面的漁家女格外喜歡它。他覺得自己是被她拋棄了,她喜新厭舊,自己不過是玩物,也因此內心有些受傷。
他想要找回那段遺失的記憶,報恩不過是個幌子,便向海巫尋求幫助。海巫開出的條件,便是拿走鮫人的眼淚。鮫人得天獨厚,滴淚成珠。拿到了他的眼淚,便相當于拿到了永不枯竭的財富。
他在心中認定她曾經拋棄他,為了一只貓。
他是魚,它是貓,天生的敵人。
那只大白貓被她抱在懷里,一雙陰陽眼仿佛能看透他的前世今生。
一邊是蔚藍湛然,一邊是金曜燦然。
他的記憶盡頭,便是那一雙妖異的陰陽眼。
如今恩人的轉世用隔世的口吻告訴他讓他快點逃。他恍然間便憶起當初她放他走之時確實听到過同樣的話。
原來她竟是真的發自真心的救過他。不是喜新厭舊,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後的選擇。
只是他忘記了而已。
是誰讓他忘記?誰又能隨意侵入他的靈海封印他的記憶?
敖寸心不禁一聲嘆息。
「你為了找回自己的記憶,不惜入侵他人靈海。如今高皇後前世記憶佔住了靈海,你預備如何收場?」
「皇後?」高皇後看了看自己的手,正宮元後的朝服在身,鳳凰的尾羽精巧地繡在袖口裙腳。
「我是誰?!!」她忍不住尖叫起來。
「我記得我明明已經死了。」她忽然用雙手捂住了腦袋,整個人陷入狂亂之境。
嵐修怔怔看著她,滿目驚痛。他又害了自己的恩人。
又……為什麼要說又?似乎潛意識中,他曾害過她一次。他的靈海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化身為魚的幼年的自己在水中悠游;漁家女縴弱的胳膊努力拎起一桶水倒向一旁的魚缸,陽光下她鼻尖的汗珠金光閃閃搖搖欲墜;那波斯貓一金一藍陰陽眼詭異地看著它,它繞著他一圈又一圈,最後在少女的驅逐下懶洋洋地走開;夜晚他化出真身沐浴月光吸收天地靈氣,天地浩大他忽然覺得淡水生涯似乎也很不錯……
再後來……自己被她從水盆里拿出來,她撫著他的尾巴把她扔進了海里。自己如何都不願離去,化作真身褪去魚尾正要向她走去,然而族中長老操縱海浪硬生生把他卷回海洋。
他不想當鮫人族的少主,只想跟她居陸生活。她放走了他,他卻還不知她爹要如何懲罰她。後來他覓得時機破了長老們設置的結界,回去找她卻已然芳蹤不在。
那漁船四海漂泊,四處為家,茫茫大海,他竟遍尋不見。
漁女生活拮據,他曾對月流珠以期能改善她的生活。第二天她發現魚盆里的珍珠時驚喜的目光他還記得。他曳尾悠游,拍打出漂亮的水花。卻不知精明的漁夫自那鮫珠看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後來他在凡間的玲瓏齋發現了他的眼淚制成的耳環。它們被置于紫檀盒中,紅色絲絨之上,欺霜賽雪,清貴無匹。
店主唏噓地告訴他,珍珠耳環的原主因為這一雙寶珠不肯變賣,被人毆打致死。那是有故事的首飾,價格也格外昂貴。
多年之後他才知道她的結局,那時他已經不是孩童模樣,身體抽枝拔節,有了少年人的體格。
「公子,這鮫珠耳環千金難求,幾經輾轉才到本店。我見您出身清貴,不如買了去送于心上人,定能討得芳心,玉成美事。」
滄海月明珠有淚。
他沒有買下自己眼淚所化的珍珠,任它們流落紅塵,輾轉他人之手。
愛是滄海遺珠。
後來回了族中,長老們用族中禁術詠唱歌謠,入侵了他的靈海封印了關于漁女的部分記憶,只讓他安心當他的鮫人少主,百年之後挑起族長重任。
他的記憶里,只記得自己曾經欠了一個人類漁女恩情,模模糊糊的開端,戛然而止的結局,不痛不癢的存在著。
所有生靈要修成大道必然要修功德還清世上恩情,方才能修成仙身。他為了報恩,以證大道,便出了西海,來到人間。
只是內心深處倒不是特別以為然。曾經他覺得這算什麼恩情?喜新厭舊的遺棄,也算恩情?如今想起來,樁樁件件,他實在欠她良多。
現在,他再一次害了她。上一世,他讓她不得善終。現在,他讓她痛不欲生。
恩將仇報,說的便是他。
嵐修的眼中充滿了哀傷,但卻沒有一滴眼淚落下。
楊戩一揮袖,一陣風吹過,再睜開眼哪里還有什麼陷入兩世記憶折磨的皇後?文武百官並帝後二人正听著曼妙樂曲,安詳平和。
一切都是楊戩操控出來的幻覺。他是山河社稷圖的主人,山河社稷圖可化生萬物,圖中風物隨他心意變化,嵐修所見不過都是楊戩用山河社稷圖幻化出來的景象而已。
真正進入山河社稷圖的唯嵐修一人,其他眾生都在現實世界中。
「你可悔悟?」司法天神帶著天庭的無上威嚴問道。
「嵐修多謝真君提點。」那少年跪下,雙手匍匐,以頭磕地。
那些凡人尚沉浸在嵐修制造的天籟之中,嵐修收了神通,他們也便悠悠醒轉。
「這民間琴師技法高超,本宮今日實在是見識了。」高皇後的聲音慢慢傳來,帶著身處上位的威嚴。
「皇後說的是,該大大獎賞。」皇帝捻了胡須笑盈盈道。
「賞,明珠五斛,白璧一雙。」
嵐修跪著謝了恩。
待他抬頭,便見高皇後兩頰搖曳的,便是他當初的那兩滴眼淚。
兜兜轉轉再次相聚,卻已經隔了那麼多年。
他想,他一生都無法修成他的大道了。
「這一場恩仇居然是這樣一個收鞘。」敖寸心看著嵐修年輕的臉,心中為他可惜。
功德簿上嵐修的那一筆已然勾銷。龍女知道這表示此事已經妥當,他二人又完成了一樁功德。
「三公主,身體可好些?」楊戩在一旁問她。
方才嵐修的歌聲讓她頗為不好受,楊戩故有此一問。
「已無大礙,多謝真君掛心。」敖寸心覺得自己胸腔里的這顆心跳得異常安穩。
「那為何他會說那樣的話?」
「什麼話?」敖寸心故作不知。
嵐修之前說「那種生命中少了一塊的感覺想來真君大人是不會了解的,不過三公主想必體會甚深。」這話讓楊戩深深不安。
什麼是生命中少了一塊……少了哪一塊?最關鍵的是,為什麼三公主會體會甚深?
敖寸心不想同他說這些,他忽然覺得心中有些郁郁。
她與他,自他接了天庭聖旨之後便再無涉。
所謂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敖寸心執行得很徹底。
穎王踏著霞光萬道回了王府,底下便有人告訴他「寸心姑娘不曾離開王府半步。」
他循著下人的指點來到湖邊,便見她在喂魚。
「寸心姑娘,能否再幫本王一個忙?」
「王爺有事請說。」
「可否讓嵐修公子留在宮廷當樂師,我母後很喜歡他的曲子。」
敖寸心笑了笑,道︰「王爺請恕罪,寸心對此亦無能為力。嵐修是我一個故交之子,並非听命于我。此事,殿下還是親自去問他比較好。」
「本王不才,卻也看得出嵐修公子對寸心姑娘的恭敬之情。他是去是留,不過寸心姑娘一句話的事。只是本王有些好奇,嵐修公子這樣的風雅清貴的人物尚且對寸心姑娘如此禮遇,寸心姑娘出身的江湖,未免太大了些。」
龍女出身西海,自然比哪一個江湖,都來頭大得多。
穎王這話已經暗示他對她的身份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