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里,唐天遠盯著面前攤開的一份錦帛,發呆。錦帛上寫滿了小楷,左下角蓋著一方朱印︰命德之寶。這是皇帝二十四寶璽之一。
沒錯,攤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份密旨。
那日他從古堂書舍回來,便遇到大內太監總管盛公公前來傳旨。唐天遠很是詫異,他到銅陵縣的第二天,盛公公就到了,兩人顯見是前後腳,也不知皇上有什麼急事。
等看明白聖旨,唐天遠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誤闖入一個深坑。
密旨里把事情解釋得很清楚︰據初步調查,皇上他老人家懷疑銅陵縣有人盜采黃金,保守估計有十萬兩。正好唐天遠在銅陵縣,所以就讓他先當著縣令,仔細調查此事。同時,為防唐天遠無法施展手腳,皇上密授他欽差大臣之職,必要時刻代天巡狩,總領南直隸省一切事務。另外友情提示,此案與銅陵縣前縣令關系莫大。
不用動腦子都能想出這一點,唐天遠默默地想,這算哪門子提示。
十萬兩足赤黃金相當于百萬兩白銀,這數額太過巨大,大到讓人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唐天遠覺得這個案子還有另外一個可能︰皇上他想錢想瘋了……
他搖搖頭,把密旨仔細收好,又打開桌上一個包袱。包袱里有欽差的紫花大印,還有吏部核發的引函。皇上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考慮到唐天遠的名氣太大,身份比較特殊,若是用真名實姓,也太過招搖,因此給他偽造了一個身份。唐閣老是吏部的總瓢把子,偽造官員檔案十分方便。于是唐天遠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掛在吏部、等待調遣的普通進士。進士每一科都會取好幾百,沒有人能夠一個一個地排查,甚好甚好。
唐天遠把引函拆開,一眼看到他的新名字,頓感蛋疼。
唐飛龍……
他覺得皇上一定是故意的。皇上早就料到他會月復誹他,所以故意弄這麼個名字來給他添堵。
唐天遠很想把這張紙揉成一團扔出去,到最後還是忍住了。話說回來,正是由于唐天遠與唐飛龍這兩個名字有點微妙的聯系,所以這世上大概不會有人相信,唐天遠會傻到以唐飛龍的化名招搖過市。皇上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反其道而行之。當然,更多原因還在于這位皇帝的惡趣味。
唐天遠把所有東西整理好,低頭思考自己目前面臨的處境。
說實話,倘若盜采黃金是真,那麼這個案子的水就太深了。有多少人知道黃金一事?又有多少人參與其中?主謀是誰?怎麼封口的?怎麼分贓的?怎麼掩人耳目的?是否會有上官牽涉其中?有多少?
最重要的,盜采的黃金都去哪里了?
這些都是未知。
越是數額巨大的贓款,越會牽連者眾。若是果真有那麼多黃金被盜采,此事真不知會牽扯出多少人來。
唐天遠很有自知之明。他才入官場兩年,待的衙門還是清閑又清高的翰林院,官場上的斗爭經驗十分有限。在京城,別人對他客氣,多半是因為他爹的緣故。到了銅陵,他人生地不熟,全無根基,也不能抬出老爹來嚇唬人。想要跟那些奸猾的地頭蛇斗,談何容易?又要面臨許多未知的情況,還很可能牽出一大批關系錯綜復雜的人來,想想就頭疼。
總之,此坑深不可測。
千錯萬錯,他不該一沖動跑來銅陵,使得他爹和皇上順理成章地把這麼大一件事攤給他。
千怪萬怪,都怪那個妙妙生。
***
次日,唐天遠去了池州府,遞交了吏部官函,辦好手續,正式成為銅陵縣縣令。
衙役都是現成的,再招回來即可。師爺就有點麻煩了。唐天遠沒有師爺,只好張貼告示,公開招募。
不過招募工作進展得不太順利。
想想也知道,上一個縣令死于非命,師爺也跑了,可見縣衙是個不祥之地,新縣令又來路不明,不像是有靠山的……讀書人不愁沒營生,也就不會屈就在這個地方了。
因此這兩天前來應征的多是一些湊熱鬧踫運氣的,有人甚至連三字經都背不全。被淘汰的人出了縣衙就開始宣揚縣太爺多麼多麼英俊倜儻,又引來了一班專門看縣太爺的……
唐天遠快被他們玩兒壞了。他只好出了幾道考題,從四書五經里摘出一些話,讓衙役背了,若是有人上門應征,衙役先考那些人,至少答對一半,才可以見縣太爺。
這一招很管用,擋住了許多人。
這一天,衙役興沖沖地跑來報告唐天遠,有個人把他出的考題全答對了!
唐天遠很高興。可接下來衙役的話又讓他有些失望。
竟然是個姑娘。
算了,姑娘就姑娘吧,先看看再說。
等看到那個姑娘,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眼前這人,給他留下了許多不怎麼美好的回憶,他一點也不想見到她。
譚鈴音走進來,恭敬地朝座上的唐天遠行了個禮,「民女譚鈴音,見過大人。」
「叉出去。」
「……」
兩個衙役也有些模不著頭腦,他們上來架著譚鈴音的胳膊,要把她帶出去。譚鈴音奮力地亂蹬著兩條腿,晃得唐天遠一陣眼花繚亂,「大人!大人您不能看不起女子,令堂也是女人!」
敢情還不知他為何趕她。唐天遠揮了一下手,「停。」
衙役立刻把譚鈴音放下來。
唐天遠看著狼狽的譚鈴音,心情好了些,他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
譚鈴音便走近了一些。
「看看我是誰。」唐天遠說道。
譚鈴音看得不甚清楚,于是又湊近了一些,這才醒悟。于是她又發出了和那日相仿的笑聲,听在唐天遠耳朵里,十分之猥瑣。
唐天遠把臉一沉,「來人,打出去。」
「別別別,我是有真本事的人!」譚鈴音抱頭亂竄,兩個大男人一時竟抓不住她。
其中一個衙役有些同情她。姑娘又沒犯什麼錯,縣太爺何以對她成見如此之深。他停下來,試探著建議唐天遠,「大人,不如先看看這位姑娘有何本事?」
唐天遠也不想這麼鬧下去,于是問譚鈴音道,「露兩手給本官看看……你都會些什麼?」
「我飽讀詩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書畫也都會一點。」
嗯,吹牛的本領倒是高明。
譚鈴音見他無動于衷,又道,「我還會算命,會看相。大人我給您看看。」說著走上前,離著唐天遠只有兩步之遙,盯著他的臉認真看起來。一雙清澈的眼楮似兩潭秋水,睫毛分外濃長,眨了兩下,像是平地振翅的蝶。
唐天遠有些不自在,側開臉不看她,「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譚鈴音一臉嘆服,「大人,說實話,我從未見過您這麼好的面相。」
唐天遠點了點頭,拍馬屁的本領也很高明。
「您出身不凡,自小衣食無憂,命中注定會位極人臣,一世榮華富貴,榮蔭子孫。哦,對了,您以後會娶個特別旺夫的媳婦,然後兒孫滿堂……」
「行了,」唐天遠擺擺手,打斷她。他對于這種江湖騙子式的萬能恭維一點不感興趣。這姑娘的水平也就這樣了,比尋常人強在多讀了幾本書,總之他不會允許她來禍害縣衙。于是唐天遠指了指門口,「你現在向後轉,邁步走,一直走,不要停。」
譚鈴音見他又趕她,連忙道,「大人稍安勿躁!我還會看手相,您把手拿出來,我給您看一下,就看一下……」
唐天遠十分不耐煩,想快一點打發她走,便問道,「看完手就走?」
「看完手就走。」
他于是把手伸出來。
「左手,男左女右。」
又換左手。
譚鈴音便低下頭。因眼神不好,她湊得很近,簡直像是要親上去。唐天遠更不自在了,本能地要抽回手。
「別動。」譚鈴音一著急,連忙伸手拽住他。怕他繼續抽回去,她干脆兩手捧著他的手,認真看起來。
唐天遠︰「……」
他有個難以啟齒的怪癖。若是一個姑娘臉蛋漂亮,他也許能夠無動于衷,可面對女子漂亮的手和腳,他總會不自覺地心跳加速。他以前有個丫鬟的手腳就很漂亮,後來那個丫鬟……算了,不提也罷。
眼前這譚鈴音的手就出乎尋常地漂亮。女人,只要保養得好,手都不會太難看,但骨骼和肌肉是天生的,很難通過保養改善。唐天遠雖不能把譚鈴音的手看全,但從拇指和食指便可看出,她的手指縴細,骨肉均勻,多一分則過腴,少一分則過枯,如此的恰到好處,實在難得;手上肌膚細膩潤澤,簡直連上好的羊脂白玉也比不過;袖口露出一截皓腕,霜雪一般,像是秋天里新摘的女敕藕。
停,不能再看下去了。唐天遠吃力地偏過頭。
兩個衙役驚訝地看著他們的縣太爺白皙的臉龐迅速轉紅。
眼楮看不到,手卻還能感覺到。他的手背落在她的手心里,那溫軟的觸感留給他太多的想象空間,簡直比目之所見更加美妙。
譚鈴音開始神神叨叨地給他解釋手相。唐天遠一個字都沒听下去,他用力把手抽回來,皺眉說道,「玩兒夠了嗎?」
譚鈴音直起腰來,笑嘻嘻地看著他。看來這縣太爺不好糊弄啊,她心想。
唐天遠定下心神,決定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趕她走。
這次她沒有亂竄,而是抱著門框不撒手了,「大人,要怎樣您才願意讓我當師爺?」
唐天遠走下座位,這會兒他已經恢復氣定神閑了,「想當師爺?你先告訴我妙妙生在哪里。」
譚鈴音這回相信這位大人確實仰慕她了。執念如此之深,要麼是仰慕,要麼是有仇。她可沒有這樣的仇家。于是她松開門框,背手站在台階上,表情神秘,像個世外高人一般。
「跟你說實話吧,」譚鈴音驕傲地昂起頭,「我就是妙、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