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金斯醫生目送著安妮.肯特離開,這個小女孩之前曾看似不經意地表現出想要和他們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的意願,但不管是大霍普金斯還是小霍普金斯都巧妙地無視了這個暗示,午餐被限定在他們的私人時間之內,而在私人時間里,這對性格不同于常人的父子是絕對不歡迎「第三者」插足其間的。不過我們也無需為安妮擔心,她在班級乃至整個學校中都很受歡迎,不一會兒,一群捧著各色午餐盒子與標準午餐盤子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就把她包圍住了;讓人驚訝的是,多洛雷斯,這個脾氣頗為粗暴蠻橫的小女孩居然也有著她的擁護者。人數不多,但看得出都是些情投意合的淘氣鬼,他們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填飽肚子,之後就開始唱歌和叫喊電影中的台詞,在教師尚未來得及阻止之前把薯條和水果塊扔向空中,一些掉在了他們的嘴巴里,更多的黏在他們的頭發和衣服上。
也有孩子往撒沙這兒看,但撒沙看過去的時候他們會立刻回過頭去,一言不發地死盯著自己的餐盤,不像是討厭,倒像是在害羞。
林林總總,妙相紛呈,讓撒沙不由得好奇起父親也曾經有過的這麼一段奇異時光。
「更糟糕,更混亂,更令人不堪忍受,不過也更有趣和便利。」霍普金斯醫生回答道,孩子是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開始受到重視的,保護法正式確立在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四十年前的公立學校充滿了濫竽充數的老師,苛刻古怪的條例和形形色色的體罰,高年級對于低年級,強者對于弱者的欺凌更是被視為小孩子之間的游戲,幸運的是其時入學的安東尼.霍普金斯已經在孤兒院里獲得了足夠的「知識」與「經驗」。他回憶了一會,決定將話題返回到先前的那一個︰「嫉妒帶來的麻煩伴隨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四個月的嬰兒就懂得嫉妒了,他們會在看護人擁抱別的嬰兒時嚎啕大哭。而孩子們的嫉妒和大人的嫉妒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大概就是孩子們會把它們放在自己的臉上和行動上。大人們則懂得自我安慰、克制與隱忍……事實上,嫉妒是人類最普遍的、最根深蒂固的一種情感。如果你願意追根溯源,就會發現嫉妒不過源于人類的自私,而自私卻是人類生存及繁衍的必要元素之一。看,」霍普金斯醫生為撒沙添上一點蔬菜汁︰「正如達爾文先生所說,優勝劣汰,物競天擇——大的、美的、健康的、聰明的就總能獲得更多更好的食物、用具、住處;那麼,那些小的,脆弱的,丑陋和愚笨的該怎麼辦呢?他們也要活下去,也想要繁育自己的子孫後代,那麼……既然不能夠讓自己變得更好,那就讓更好的變差,變得和自己平等甚至更壞……只要能力允許,他們就會那麼做,這不是罪惡(雖然十三世紀道明會神父聖多瑪斯.阿奎納列舉出惡行的表現中確實有著嫉妒的一席之地),只是本能。雖然毫無疑問的,如果任其發展,這種情緒會導致整個人類社會駐足不前。但總有些東西是人們明知不好卻永遠難以拋棄的。」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方法不勝枚舉。」霍普金斯醫生興致勃勃地勸誘道,就像鼓勵自己的孩子去打一場棒球或是參加書法比賽,或更準確點說,是成年的野獸用鼻子推搡幼獸,讓它面對自己平生第一只獵物——撒沙不止一次地面對過滿懷敵意的成人,但這次是他第一次真正的面對人類,未成年人是個好選擇——孩子的情緒是最好辨識和控制的的,就像酸堿試紙,快速、敏感、精確,且一經變化就永遠無法回歸到原來的樣子。
幼年時的記憶可以直接影響到今後的數十年。
食尸鬼先生停頓了一下,用叉子按住了自己的嘴唇,他突然想起了被他放在記憶之宮二層的梅森,這個狂妄的家伙在被他唆使著割下臉喂狗,並用繩子勒斷半根脖子之後就開始邀請貧民區的孩子到他的莊園里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外出,他只有讓助手把這些孩子帶到他的面前來,他在黑暗中恐嚇他們,然後助手會搜集浸滿孩子淚水的紗布,放在凍過的馬體尼酒里浸出鹽分好讓他一口喝掉;還有在那架小客機里遇到的小男孩,一個罕見的,喜歡肝泥香腸的孩子;再或者是幼年的凱瑟琳,她藏在霉氣哄哄的木板後面……屠宰場里燈光明亮,熱騰騰的鮮血四處流淌,白色的羊羔淒聲慘叫……她有沒有認為自己會是其中的一個?又或者……霍普金斯醫生敏捷地關閉了自己的思緒,就像 地一聲關緊了一扇門——他差點就打開了那扇噴吐著臭味的地窖。
黑色頭發的新教師將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撒沙正在享用肥鵝肝小三明治,玫瑰色的面頰鼓了起來,霍普金斯的手藝很好,他用隻果白蘭地和松露做配料,小火微煎,只翻一次面,肉質鮮女敕,香氣撲鼻,一點也沒有肝髒的腥羶和苦味。
想要擺月兌他人嫉妒有很多方法,比較簡單的一種是隱藏起自己的優秀——霍普金斯確定撒沙不會選擇這種方法,撒沙不會輕視智商或是情感控制方面不如自己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願意接收前者的鄙薄;那麼另外一種方法……也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成為了必然的首選——你可以好些,更好些,直到旁人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達到的高度……嫉妒總是和競爭結伴而行,沒有希望摘取到的果實不會有人覬覦,就像一個乞丐不會去嫉妒大不列顛兼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女王陛下,他只會去嫉妒相隔兩條街道的同行,因為他在乞討方面更為成功(哪怕只是多了幾個硬幣呢)。
「當然,你也可以什麼都不做,但我建議試試。」霍普金斯醫生向撒沙眨了眨眼楮︰「會很有趣的,我保證。」
***
霍普金斯醫生的預測是對的。
正如他所料,撒沙選擇的是後一種方法,不僅僅是課堂,操場與課外活動,主日學校也成為史特萊夫家孩子大放異彩的地方,四分之一個學年,他每個月都在書面作業、課堂舉止、操場整潔和自律上拿滿分,從不缺勤或遲到早退,每星期都能從主日學校(信徒的孩子星期日在教堂上得的課程,多半是背誦聖經和聖人傳記)老師那里拿到一枚象征著課業完滿的印章。除此之外,他還參加了西班牙語比賽,為聖托馬斯小學得回了一個獎杯。
老師喜歡他,孩子們也喜歡他。女孩子們喜歡撒沙.史特萊夫,因為他漂亮,干淨,性情溫和,不管是數學、外語、閱讀還是手工都有個值得羨慕的好成績;男孩子們喜歡他,是因為撒沙.史特萊夫雖然長得就像個軟呼呼的小姑娘,拳頭卻夠硬,腿腳也夠快——他從來不拒絕男孩們「小游戲」的邀請,卻從來沒被抓到過,這可真值得崇拜一下,不是嗎?
就是多洛雷斯.肯特還在時不時地找點茬。
撒沙還是覺得她很可愛。
九月份之後的新學年,史特萊夫先生將會負責新的三年級四班,撒沙和其他同學升入四年級四班,繼續由亨博特先生獨自一人負責。撒沙和其他學生的教室也從「因為被剝了皮而成為制革保護人的聖徒巴多買多」換到了「主保頭痛者的聖女大德蘭」。
暑假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撒沙得到通知,亨博特先生需要和他單獨談談。
「這沒什麼。」通知人安妮.肯特安慰道︰「只是每學年的例行公事,亨博特先生是個負責的好人,他會和每個學生都這樣談談,」在走出教室之前,女孩微微一笑︰「或許他有點嚴厲,但那都是為你好。」
現在三年級四班的教室里就只有亨博特先生和撒沙.史特萊夫了。
亨博特先生在教室辦公區域等候,那里只有一道屏風與教學區域相間隔。撒沙經過的時候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屏風後面是塊小黑板,上面還殘留著一個模糊的點,這讓撒沙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入聖托馬斯的時候看到的那副光景——一模一樣,只差一個用鼻子尖頂著粉筆點的小女孩。
「今天多洛雷斯挺乖巧。」亨博特先生也注意到了這點,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請坐,小史特萊夫先生,別緊張,只是一次小小的私人談話。」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從抽屜里拿出一塊巧克力,「巧克力?」在撒沙搖頭表示婉拒後,他把巧克力塞進了自己的嘴巴。
「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吞下巧克力的亨博特先生說,一邊心不在焉地撫模著椅子的扶手︰「史特萊夫先生將來也是如此,這是學校的傳統,」他朝撒沙聳了聳鼻子,「我們有權利,也有義務了解每一個學生的情況。」
他拿過一本16開的備忘錄翻了翻,眼楮略微向上翻了翻,「那麼我們開始?」
這確實是場有些無聊的談話,學校如何啦,同學如何啦,老師如何啦,課外活動的場所,主日學校如何啦?撒沙以為這類問題會一直貫穿到談話結束,但在大約十五分鐘之後,撒沙敏銳地察覺到,亨博特先生的話題正在逐漸向「史特萊夫」的私人領域靠攏。
「你們的鄰居怎麼樣?」
撒沙瞧了瞧亨博特先生,他臉上的每條皺紋都在彰顯主人的嚴肅認真,眼神純潔的就像個嬰兒。
「我們沒有鄰居,」撒沙回答︰「我們的房子距離社區的其他人家有點遠。」
「哦,也就是說,你沒辦法和鄰居的孩子一起玩……史特萊夫先生允許你自己出去玩嗎?」
「我比較喜歡和父親在一起。」
「噢……那麼,問句也許不怎麼愉快的話,撒沙,你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嗎?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的母親已經離開你兩年之久了。」
「是的,」撒沙垂下眼楮,「我的母親在兩年前去世。」他無意識地繃緊了脊背。
「勇敢的孩子。」亨博特先生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柔軟,充滿憐憫︰「你去主日學校的時候會為自己的母親祈禱嗎?會為她點上一只蠟燭嗎?」
「是的,我會祈禱。」
撒沙眯起眼楮,外面的陽光已經轉成了橙色,教室里的一切都變得紅彤彤的。
亨博特先生放下備忘錄,兩只手握在一起,聲音突然放的很低,好像稍微大聲點就會喚醒沉睡在陰影里,會給人帶來無窮災禍的小妖怪。
「那麼,」他問︰「你是看著你母親死去的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