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聚會很快就結束了,寶兒緊跟著瑪西亞小姐,經過珍身邊的時候,助理醫生輕柔地攔住了他︰「寶兒,」她用溫柔的嗓音說道︰「道格拉斯醫生想和你說會兒話。」
寶兒從眉毛下面看著瑪西亞小姐,瑪西亞有力地抖動了一下腦袋︰「去吧,寶兒,」她推推男孩的肩膀︰「七點到餐廳來找我,我們一起吃晚餐。」她沒察覺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得,或說恢復到能夠以響亮來形容的程度。珍努力按捺下著想要去掏掏耳朵的沖動。
這個約定很好地撫慰了寶兒,他就像個煩惱多多的成年人那樣嘆了口氣,雙手插在亞麻長褲的衣兜里,跟著珍走向巨大花圃的深處。
瑪西亞目送著他們離開,茶會的地點位于花圃的邊緣,一片狹長如葉子的空地,深綠色的細草又長又密,間中生長著歐百里香、薄荷、芸香、大琉璃草與人們剛剛品嘗過的檸檬草;在它們與林子交界的地方,更深顏色的灌木郁郁蔥蔥,醋栗、暴馬丁香、榛、刺梨、女貞、法國冬青、桃金娘、據說能夠驅走死神的接骨木,其中的大部分正值花期,粉色、紅色、紫色與金黃色的花朵密集地聚攏在一起,自東向西,綿延不斷,就像一張精巧而華麗的波斯細密畫;難以計數,如同十字架般伸展開的四葉蕁麻匍匐在它們的腳下,將土地遮蓋得一點縫隙不留,上方樹木投下的陰影正逐步將它們籠罩起來——太陽正在下墜,草木與盛開的花朵所散發出的香氣變得厚重,讓人有點透不過氣。
道格拉斯醫生看到他佷兒時沒有說話,他先是向珍點了點頭,「謝謝,珍。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一下,」然後他才轉向他的佷子︰「跟我來。」
他們沿著鋪蓋著苔蘚,柔軟舒適的小徑向前走,寶兒听見水流動的聲音,那是自格蘭德支流上流引來的活水正在人工開鑿,密如蛛網的水渠中快活的流淌,經由人類的設計,它們的流域覆蓋了整個園圃,在旅途的末端,所有的水流被匯聚在一起。在依舊非自然的石凹里形成一個深而小的湖,湖的底部有暗道,連接著支流的下游。這樣即便遇到暴雨也不必擔心會形成澇害。
「說說吧,親愛的佷兒,」道格拉斯醫生說︰「你最近在干些什麼呢?」
「在干壞事,」寶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親愛的叔叔。」
道格拉斯拉開一條擋住了去路的灰白色枝條。順手從上面摘下幾顆紫紅色的果實,放進衣兜︰「包括粗暴地對待一位淑女,把她推倒在地上?」
「真遺憾,」寶兒冷冰冰地說︰「我不認為那樣的家伙能被稱為淑女——她遲鈍就就像只樹懶——只有她一個,總是站在不該站的地方。」
「你仍然在針對撒沙.霍普金斯。」道格拉斯醫生平靜地指出︰「我的佷兒,你最近的行為和思想一樣幼稚可笑。」
「瑪西亞對他另眼相看。」
「這令你嫉妒了?」道格拉斯醫生說︰「作為教師。我想我得告訴你,嫉妒是一種既無用又虛假的情緒,它毫無益處。只會讓你受苦,並倍感空虛,而且……」
「而且,承認嫉妒,也就承認那家伙比我更強。」寶兒迅速地接道,他的眼神中涌動著比任何時候都要成熟與復雜的情感︰「他確實比我強。叔叔,謝謝你之前的提醒,我設法拿到了他的成績單,他會是個相當棘手的敵人。」他滿懷厭惡地折斷了一根差點掃到他眼楮的油麻藤,道格拉斯醫生皺了皺眉︰「我不想在第二年告訴我父親,我輸給了一個來歷不明的雜種——不管是哪門課或是游泳,所以我得……」他停頓了一下︰「防患于未然。」
「道格拉斯家族的格言,」寶兒戲謔般地唱道︰「早發現、早設法、早處理、早安全。」少年銳利的眼神在幽暗深邃的枝葉里搜索到一顆早熟的桃子,立即伸長手臂把它摘了下來,桃子是白色的,只有尖上帶著一點紅,硬邦邦的,吃起來也不是很甜。
「那就選好方法,」道格拉斯醫生惋惜地看了一眼那只被咬了一口就扔在了地上的桃子︰「而不是像個三歲以下的幼童那樣大叫大嚷著去推他、咬他、踢他的小腿,那很愚蠢,並且徒勞無功。」
「我願意按照我的方式去做,」寶兒輕蔑地撇了一下嘴角︰「我能打敗他。」
「我不認為你還有更多時間,」道格拉斯醫生說︰「告訴你一個壞消息,霍普金斯的指導老師和九年級指導老師正準備建議他申請‘杰出畢業證書’(注釋1),也就是說,下一學期他就很有可能成為資優班的一員,和你一樣。」
寶兒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我本來應該可以到威靈頓公學去,而你,我的叔叔,你早該沉淪到某所混亂而骯髒的公立醫院里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圍著妓女和流浪漢打轉,每月從政府的稅金里抽上那麼一兩張可憐巴巴的綠色票子——你認為你為什麼能出現在這里?拿著豐厚的薪水,工作輕松,還有一個只屬于你的,龐大到難以想象的花圃……忘恩負義的傻瓜,」男孩惡毒地微笑了一下︰「我爸爸把你弄到這兒就是為了我能受到最好的照顧和最多的優惠,而不是讓你站在一邊無所事事地沖我指手畫腳——你還沒那個權利指揮我,相反的,你得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他停住腳步,繼桃子之後,又開始蹂躪一朵開的正好的重瓣梔子花,他把它從枝頭上扯下來,一瓣一瓣地撕碎它,他知道自己的叔叔深愛著這些花草,他就是要讓他不高興,因為他帶來的壞消息也讓他很不高興。
「你就沒什麼辦法阻止這件事兒麼?」寶兒煩躁地問道,他拉完了梔子花,又去招惹懸鉤子,懸鉤子沒那麼好對付,他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資優班資格?很抱歉,即便你爸爸把我趕回公立醫院我也沒辦法同時扭轉兩個人的想法,約翰尼就算了,老科里一向固執的讓人牙痛,何況還有其他教師,比如……瑪西亞小姐,」道格拉斯醫生就像懸鉤子那樣輕輕地戳了佷兒一下︰「格蘭德里,體育成績優秀的孩子一樣能被提上台面,據我所知,那個功課平平的別西卜.比桑地在橄欖球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天分,他的教練也正在提出申請——這可不太妙,等他們進入了校委會的視野與庇護之下,你就更不能做些什麼了。」
寶兒沉默,他知道他叔叔說的對。道格拉斯家族對格蘭德寄宿學校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這塊土地曾經屬于道格拉斯,數百年前他們把它捐獻給了修道院。所以校委會願意給道格拉斯家族的人在某些時候提供些方便,但這並不意味他們可以一手遮天。
道格拉斯醫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該怎麼回報你的父親呢?寶兒?如果你的期末成績——正如你所說,他往學校大筆捐款可不是為了看著別的孩子成功。」
「給我點時間。」寶兒堅決地說︰「我能贏。」
***
一根用小牛皮子做成的苦鞭,掛在黑暗的角落里,鞭子的尖端懸掛著幾塊尖角小鐵皮,用來增加自罰者的痛苦。
一只手拉了拉燈線,關上了房間里唯一的一盞小燈,現在只有高高懸掛在牆壁上邊的小窗來提供給聊勝于無的光線了——那只手縮了回來,配合著它的孿生兄弟解下了主人的衣服,並不多,只有一件茶褐色的粗毛長襯衣,里面夾雜著小鐵刺,好讓穿著它的人日夜輾轉難安——嶙峋的脊背暴露了出來,臀部干癟,一根皮帶把雕刻著黑色花紋的十字架綁在幾乎沒有肌肉的大腿外側,它的尖端時常劃傷踫觸到的皮膚,那兒的傷口總是好了壞,壞了好,沒個止盡。
他走到角落里,拿起鞭子,回到擺設著十字架的小祭壇前面,跪下,在主與聖人的注視下恭敬地獻出自己的脊背——鞭子抽打在上面,聲音清脆響亮。
足足打了一百下,比耶穌在耶路撒冷城牆外挨的少一些——他並不認為自己有這個榮幸與那至神聖的受一樣的苦,他在鞭笞自己的時候唱誦經文,低沉但清晰。
門口兩個黑衣修士焦急地等待著,等受完苦鞭的人出來,他們就預備著上前攙扶,外面還等待著醫生。
「你們著什麼慌啊。」那個低沉的聲音說道︰「我*與精神上的污穢已經被清洗掉了,我已經贖了我的罪,我從未有如此的潔淨愉快,精神奕奕。」他稍稍擺動手臂,推開修士的扶持,向前走了幾步,推開了通往戶外的門。
陽光投射下來,斯蒂凡抬起頭來,藍灰色的眼楮里流下了真摯的淚水。
(待續)
ps︰
注釋1︰依照美國私立寄宿學校規章所做的設定,畢業證書分為「合格證書」「推薦證書」以及「杰出證書」,其中杰出證書意味著這名學生不僅成績優異,還預讀了部分大學初級課程。
注釋2︰用鞭子抽打自己,教會用于悔罪、苦修。
還有沒有人記得斯蒂凡是誰?提醒一下,畢竟時間比較長了——就是那個在阿里亞烏和霍普金斯爸爸打的難分難解,差點搶走撒沙的神父……
他的名字直到一百零九章才被比桑地說出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