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曼哥哥,聖人讓你去見他。」海曼的第十七個妹妹小聲地說,她是少數幾個可以不必觀看整個審判與行刑過程的人之一,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任務——照顧與安慰他們的聖人,她也是米莉安的妹妹,比她的前任還要小上兩歲。說話的時候,這個尚未發育完全的女孩幾乎不敢直視海曼,余音也帶著輕微的,不明顯但仍然能夠感覺得到的顫抖,看來她即便是一直呆在屋子里,也不是對外界的事情真的一無所知的。
海曼被寒風與雨水浸濕的蒼白的臉突然煥發出光彩來,那種就像是臨終病人最後回光返照般的光彩——顴骨上布滿了紅潮,眼楮閃閃發亮,他沒有問什麼事情,或是什麼時候,因為他立刻轉身快步走進了房間,兩個被魔鬼附身的罪人還在燃燒著,.超過一百五十個斯特朗雅各們還在雨水里挨凍,各種緊要的文件堆積如山,數量驚人的會話與見面的單子填滿了禱告與修行之外的所有時間,不,這些都不重要了,海曼的腦子里只有杰瑞德.斯特朗雅各,他在地上的父,生養了他的人,他的主宰,他的愛,他的一切——聖人杰瑞德已經很久沒有主動召喚過海曼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願再看見他的兒子和佷兒們,弟弟也不許,每一個比他更年輕、更健康的男人都會令他倍感憤怒焦躁,而年紀在二十歲以上的女人則會讓他心煩意亂,他的五十四個妻子都被驅逐出他的房間,他不容許她們接觸自己的身體,能夠圍繞在他身邊的只有最為稚女敕純潔的小花苞兒,其中一些是他的小女兒,還有一些是他的孫女。
杰瑞德.斯特朗雅各的房間位于整個大宅最高的地方,它的一整面都是單向可視玻璃。這種玻璃背後鍍銀,堅固而且防爆,經常被使用在監獄、公檢法機構審訊室、精神病醫院、大學科研機構研究室、大型會議室里,杰瑞德聖人經常在它後面觀察自己的兒孫——必要的時候,它還能夠打開,顯露出後面的房間——杰瑞德的房間就像是一座小型的聖堂,白色大理石砌築的牆面上鋪設著黑色的橡木護壁板,除了那整面玻璃牆壁之外,沒有窗戶,牆壁上掛著聖人的畫像。面對著玻璃牆壁的牆壁是一座用胡桃木做成的祭台,蓋著三層白色的亞麻布,連腳上都有著精致錚亮的鎏金的細巧雕花。瓖嵌著寶石,一組聖具,銀質的「聖盤」(祭盤);盛葡萄酒的杯,「聖爵」(祭爵),存放聖體有蓋的爵——稱做「供爵」或「聖盒」。旁邊的小桌上擺放著「酒水壺」各一。還有洗手盤、洗手布及聖鈴,船型的提爐,它們都是銀質的,而且年代久遠,在陰暗的房間里,它們呈現出的光澤就像人類的牙齒那樣柔潤溫和。沒有十字架。只有一副有著成人身高那麼寬的油畫,描繪著五百年前,杰瑞德(監理教派的創始人)接受天使洗禮與啟迪的情景。
畫里的杰瑞德穿著樸實的褐色長袍。赤著雙腳,滿頭白發,卻並不顯得蒼老,精神矍鑠,神經肅穆。滿天烏雲正裂開一道縫隙,金色的聖光鋪灑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為他罩上了一件華貴的長袍,天使飛翔在空中,正在送來一本裝幀古樸的厚書和一支羽毛筆。
那本書正是監理教派立教的基本,杰瑞德將它稱之為「真實之書」,里面有著對于聖經最為全面和正確的詮釋,杰瑞德耗費了數十年的功夫把它抄錄了下來,然後同樣地,在一個早晨,天使將書和筆都收了回去。
監理教派的創始人杰瑞德的壽命就像諾亞的子孫雅各那樣長,也就是說,他活了整整一百四十七歲,他接受呼召與賜予的時候已經六十歲了,然後又用了三十年抄錄整本「真實之術」,接下來的半個世紀,他就像曾向神許諾的那樣,創立了監理教派,並讓它扎下了根,長出了葉子,生出了果子——他娶了四十七個妻子,生養了一百六十個兒子和八十八個女兒,個個虔誠而健康,他們是監理教派最早的修士與修女。
我們的杰瑞德伸出了手指,著迷而吃力地撫模著與他同名的創教人的臉,直至被上帝召喚,創教人杰瑞德從未生過任何疾病,在去世的前一天,他還在講道,到湖里游泳,親手接生了一頭小馬駒。
「但因魔鬼的嫉妒,死亡才進入了世界。」他嘶聲說,精疲力竭地倒回了輪椅里,一旁的侍女立刻匍匐著把他沾了少許灰塵的指頭含進嘴里。杰瑞德感受著那份濕潤而溫暖的觸感,放松了肩膀,甚至微微閉上了眼楮,「給我拿杯葡萄酒。」
葡萄酒很快被放在銀托盤里送了過來,熱氣騰騰,里面加了柳橙、丁香和肉桂,旁邊擱著一塊巧克力。端著酒的人並不是剛才走出房間的侍女,而是海曼.斯特朗雅各。
「海曼。」杰瑞德說,語氣平淡,既不高興,也不生氣。
「是的,我的父親。」海曼屈下膝蓋,跪在杰瑞德的身邊,捧起他的手,恭謹地親吻他打著褶皺的手背,他不無悲哀地發現自己的父親已經很老了,他嘴唇所接觸到的皮膚就像被保存的古書紙張那樣薄脆、干燥、冰冷。
杰瑞德抽回手,海曼的皮膚緊繃滑潤,血液的熱量從下面源源不絕地散發出來,這讓他深感憎惡。「滾出去!」他沖著侍女喊道。
「您現在感覺如何了?」海曼關切地問道,他仍然跪在地上,只不過直起了身體,並且抬起了手,他想要觸模杰瑞德的額頭,那兒正被干淨的亞麻布密密的包裹著。
杰瑞德厭惡地轉開腦袋︰「他們已經給我涂過了酒和油。」那原本就只是個小傷口,是被床腳的一個突起的裝飾砸開的,傷口只有半根小指頭那麼長,流出的血還不足以裝滿一個湯匙,即便放著不理也能長好,但負責照顧杰瑞德的修士和侍女們可不敢如此怠慢,他們按照聖經上描述的方法用葡萄酒和橄欖油擦抹傷口。然後用經過沸煮的亞麻布包裹起來。
「附著在米莉安和另一個男孩身上的魔鬼已經被驅逐出去了,」海曼說︰「她的母親被判處流放,而男孩的母親被處以罰金與監視。」
「為什麼男孩的母親能夠得到寬恕?」杰瑞德不滿地拍打了一下輪椅的扶手。
「男孩的教育不歸女人管,」海曼柔聲說,「今晚他的老師會被派遣到外面,而他的母親也很快會被魔鬼抓住腳跟。」
「看住他們,海曼,看住他們,看住我們的羔羊,」杰瑞德低聲咕噥道︰「魔鬼總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和他有關系的,都要被清除。」
「當然。當然。」海曼同樣低聲回應道,他低下頭,用額頭抵住父親的膝蓋。
杰瑞德伸出手去,心不在焉地模了模海曼的頭︰「哈芮什麼時候回來?」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也是召喚海曼到來的唯一原因。
海曼的呼吸停止了一瞬間。但他很快就調整過來了︰「還沒有,父親,我們還沒能找到他。」
杰瑞德露出了一個煩悶的笑容,「是還沒有,還是從來沒有?海曼,你真的去找尋過哈芮嗎?不……」他做了一個手勢︰「我不想听你解釋。海曼,無論你之前做了什麼,我都不管。我只告訴你,」他用指尖搔了搔海曼的頭發,然後一把抓住了它們,他的手就像二十年前那樣有力,海曼被他拖向身前。狼狽地仰著臉,「我給你兩個安息日的時間。找到他,和他說,我允許他回來。」
他模了模海曼的臉,手指停留在他的眼角︰「多麼年輕,多麼健康,生機勃勃……海曼,找到他,我需要哈芮,他的能力是上帝賜予的,是我生養了他,他應該將之回報給我們。」
「他不會回來了,他已經墮落了,他被魔鬼所引誘,他的靈魂一片漆黑,是您審判了他的罪,流放了他。」
杰瑞德笑了笑,他洞悉小兒子的想法︰「所以我也能夠赦免他——我要提醒你,海曼,嫉妒是大罪。」他的大拇指抵住了海曼的眼球,就像玩弄一個廉價的玻璃球那樣玩弄著那顆溫潤的珠子,擠壓它,揉捏它,完全不顧手掌所感應到的僵硬︰「我愛你,海曼,我的小兒子,但你不能做到我希望你做到的事,沒關系,我知道你無能為力,我並不因為這責怪你,我的兒子,但你也得做到你能做到的——找到哈芮。」
「我找不到他。」海曼說,眼球上的壓力幾乎與此同時加重了,溫熱的液體溢出眼角,流進頭發︰「他已經皈依了舊教……父親,他甚至已經改掉了自己的名字,他現在的教名是斯蒂凡,哈芮已經死了!」
「他還活著,」杰瑞德冷冰冰地說,他的指甲已經插進了那顆又熱又濕的球體,「帶他回來,海曼,他得為他的父親干活,他屬于我。告訴他,我會赦免他,主也會寬恕他,我會拿那上好的袍子給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頭上,把鞋穿在他腳上,把那肥牛犢牽來宰了,熱熱的葡萄酒拿來給我喝——我的一切都將屬于他,他會是下一個杰瑞德,下一個聖人。」
「他是個罪人……」疼痛讓海曼急促地吸了一口氣,他抓緊了輪椅的扶手,沒有推開父親,也沒有逃走,他跪在那兒,紋絲不動︰「但如果是您的願望,我會去做的,我會的——很快,父親,您也已經看到了,彌賽亞……彌賽亞已經出現了。」
杰瑞德疑惑地看著他︰「就是那孩子?」
「就是那孩子,」海曼說︰「哈芮會回來的,為了他。」
「他不是我們的。」
「會是我們的。」海曼說︰「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杰瑞德歪了歪腦袋,收回手指,血沾在手指上,他舌忝了舌忝。
「我不能等你很久,」他陰沉沉地說︰「我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