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悄無聲息地從打開了的窗戶竄進來，好似調皮的孩子，一點點蹭著，蹭過屋內新制的桃木紅漆的小桌，蹭過榻上繡了一一半的繡品，蹭過內室懸掛著的七彩珠簾，蹭過床邊遮掩著的輕薄紗幔，終于輕輕地吻上榻上人光潔的額頭。
床上的女子似乎是被陽光的淺吻給驚動，皺了皺眉後緩緩睜開眼，好像還是沒睡醒，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床頂，才回過神來撐著身子坐起。
楊落濛掀了紗幔，發現自己是睡在自家的床上，頭又疼得要命，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來，到底昨夜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捂了半天的腦袋，也只記得和紅塵酣暢淋灕喝酒的模樣。她著實喜歡這個絲毫不做作的爽朗女子。
按了按太陽穴後，暗罵了一聲下床，對著窗戶喊了一聲︰「初煙！」
屋外人聞聲而進，看到已經起身的楊落濛，笑道︰「娘娘這麼早就醒了，昨夜醉的厲害，奴婢想著娘娘還要多睡會兒呢。」
楊落濛已經坐到了梳妝鏡旁，拿了犀牛角的梳子梳頭，一頭烏發如同瀑布一般順著她淡藍色的中衣傾瀉而下，她未抬眼簾︰「身上酒味重的厲害，你去給我弄好沐浴的東西吧，我要好好洗洗。」頓了頓，又試探地問道︰「昨夜，我是怎麼回來的？」
「是王爺。」初煙一邊鋪床一邊答，「雙兒自己個兒回來，正好遇上了王爺，于是王爺便叫了解先生一起去找娘娘。」她笑︰「還真叫王爺給找著了。」
楊落濛不答，恍惚想起，一個溫暖的懷抱，厚實的胸膛，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在她耳邊回響，臉上忽然覺得**辣的。
良久才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道︰「罷了，先去弄沐浴的東西。」
沐浴完畢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起來，也不再有酒醉後頹靡的模樣，精神了許多。已經是深秋的季節了，天兒愈發涼起來，陽光雖有，卻也是清清冷冷的，楊落濛著著中衣去院子里的時候，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趕忙回去穿了件青碧色杭綢小襖，這才敢出門。
許久不曾照料院中的植物了，它們都有些頹敗的跡象，唯獨菊花開的正好，是上好的九月菊，已經是十一月初了，倒還是開的好看，舌狀花瓣微微卷曲，襯著中間的細碎花蕊更是楚楚動人。楊落濛低頭細細看著，菊花的清香不經意間便被嗅入鼻腔。
有人輕敲院門，她起身去開，來人是陳連，笑著打了個千兒道︰「娘娘安好，方才五爺和五王妃來了，在王爺的書房呢，王爺差我來請娘娘過去。」
楊落濛點頭︰「好，我這就去。」
書房外的樹上結了不知名的果實，樹葉卻掉的差不多了，楊落濛路過時一個果子「啪」地掉下來，差點砸到她，她一驚，往後退幾步，撞上了一個人。
她趕忙回頭，只見南宮墨微微笑看著她︰「嫂嫂可好？」他喊她嫂嫂喊得自然。
楊落濛訕訕︰「五爺客氣，原該我道歉的，五爺怎麼在外面？」
「出來透透氣。」南宮墨笑的雲淡風輕，「婉柔在四哥的書房里尋得了一本極好的琴譜，坐著看起來便不肯出來，我看外面天氣不錯，便出來院子轉轉。」他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衣袍，領口處帶了細細的絨毛，袍子是夾了保暖的細毛的，在他身上穿著倒也不覺得臃腫，依舊是長身而立，宛若天人。
楊落濛微微一笑︰「王爺好興致，只怕婉柔也是急了，早些進去吧。」她頷首，隨即轉身進了書房。
書房的小桌上，辛婉柔穿了同色系的素絨繡花小襖，正低著頭看著手里的書卷，她看到興起處，忘卻環境地一翻頁，手邊一杯還冒著熱氣的茶水被她的胳膊一踫，搖搖欲墜。
一只手從旁邊伸出，牢牢地抓住茶杯，往桌子中間放了放，辛婉柔這才覺察，抱歉地笑一笑，再抬頭便眼楮一亮，丟下書本起身對了門口的楊落濛笑︰「姐姐可算是來了。」
楊落濛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剛剛放穩茶水後的南宮淵，他站在小桌旁，背著手淡淡地瞅著她，似乎早就看到了她。
「讓你久等了。」楊落濛迎上去拉住辛婉柔的手溫和道，「你的臉上很蒼白，最近身子可是不舒服？」辛婉柔整個人看上去又瘦了一圈，手腕處只剩下皮包骨，握上去讓人覺得驚心。楊落濛不由得皺眉，她的病怎麼就好像治不好一樣呢。
辛婉柔笑一笑︰「姐姐真是，哪有這麼夸張，我慣是這樣的。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拜托姐姐的。」
「什麼事情，你盡管說，能幫的，我一定幫。」楊落濛拉著她坐下，南宮淵沉默地走到另一側的書桌旁坐下。
辛婉柔咳嗽一聲，臉色愈發白了起來︰「幾個月前，我在路邊撿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很是可憐，也不過五歲的樣子，父母早亡，同我一樣。」她苦澀一笑，「我瞧他可憐，便把他帶回來養著，太醫說我的身子不適合生養孩子，我便拿他做親生的孩子。可是，這些日子，我的病，愈發嚴重了。也無暇分心去照顧他。」她抬眼看楊落濛，眼中帶有乞求︰「婉柔想求求姐姐，能不能替婉柔照顧一下這個孩子，在婉柔身子好起來之後，便立馬接他回去，絕不會耽誤姐姐太多時間。」
「這……」楊落濛有些遲疑，抬頭看了看南宮淵，這種事情不是她可以隨便決定的，得要他同意了才可以。
南宮淵眼眸冷淡，也看著她，並不表態。
辛婉柔自是察覺到了楊落濛的為難︰「姐姐，四哥已經答應了，只看姐姐願意不願意了。」
楊落濛驚訝道︰「什麼？」
辛婉柔說的小心翼翼︰「姐姐可願意幫我這個忙麼？」
楊落濛復雜地看了一眼南宮淵，他神色莫定，只淡淡道︰「婉柔的身子不好，能幫便幫吧，你若是不願意，我去找紫珊也是可以的。」
「願意。」楊落濛立馬回答，「自然願意。」她含笑地拍拍辛婉柔的手背，「那孩子在哪兒？可帶來了？讓我瞧瞧。」
辛婉柔欣喜道︰「姐姐果真答應了麼！」她對著內室柔柔地喚了聲，「暮南，暮南。」隨著她的喊聲，一個小小的男孩子從內室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小小的夾襖，看上去小小的可愛極了，眼楮也大大的，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子，也不過五六歲的樣子，可是眼楮里卻有著不符合年紀的成熟，他乖乖地站在辛婉柔身側，看著楊落濛。
楊落濛看著這孩子成熟的樣子，心里忽然閃過一絲不忍，不由得伸手招他過來︰「你過來。」他沉默著走過去，抬起頭對上楊落濛的眼楮。
「你叫什麼名字？」楊落濛笑著模模他的頭，他有些抗拒地往後退了幾步，低低答道︰「林暮南。」
辛婉柔溫柔地對林暮南說話︰「暮南，以後，你就要和這個娘娘住在一起了，她會代替我照顧你，你放心，她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會對你很好的。」
林暮南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規規矩矩地向楊落濛行禮，聲音依舊是帶著稚氣的低沉︰「謝謝。」
楊落濛看著面前這個早熟的孩子，心里不由得嘆息，他或許是受了太多苦，被逼著這麼小的年紀就如此成熟和沉默。
「從今天起，你就和我一起生活了。」楊落濛把自己的聲音放的很溫柔，「你別怕，也別擔心，在我這里，你也是小主人，想要什麼想做什麼，盡管說就好。」
林暮南點頭，卻沒有答話。
「婉柔還是要謝謝姐姐，替婉柔照看他。」辛婉柔起身道，「婉柔也該告辭了。」她施施然行了拜禮，忽然回頭對著南宮淵粲然一笑︰「四哥這本琴譜極好，能否借給婉柔回去一閱？不日便還來。」
南宮淵笑道︰「你總是這般客氣，若是喜歡便拿去，自家人，無需這麼見外。」
辛婉柔笑︰「四哥說的是，那麼，我就告辭了。」她又握了握楊落濛的手，愛憐地模一模林暮南的頭，這才離去。
「陳連，送客。」南宮淵對身邊的陳連吩咐了一句，他應聲出去送。
楊落濛看了一眼低著頭站著的林暮南，喚了初煙進來，讓她先帶著林暮南回去。初煙牽起小男孩的手，他原是有點反抗，掙扎了一下，又不掙扎了，乖乖由他牽著，兩個人一同走了。
楊落濛看著走遠的身影，緩緩道︰「不要傷害到這個孩子，他很可憐。」
南宮淵挑眉，不置可否。
她嘆息一聲，走到他面前直視他︰「辛婉柔的存在，很重要嗎？」
「你不知道？」南宮淵看她一眼，「辛婉柔，是大將軍辛北漠唯一的女兒，她的母親一生下她就死了，當初父皇剛登基，根基不穩，皇叔造反逼宮，父皇差點就……是辛將軍拼死救了父皇的性命，而他卻因為那次逼宮而丟了性命，死之前拜托父皇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照顧好他唯一的女兒，父皇以君上的名義起誓要永遠保護辛婉柔，後來，辛婉柔就被接進宮里由皇後娘娘撫養，那個時候她才三歲不到。」他頓了頓，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偏過頭看著窗外那棵掉光了葉子的大樹，「我沒有姐妹，辛婉柔素來懂事听話，父皇寵愛她甚至超過了我們幾個兄弟，她從小便乖巧，喜歡音樂，和老五關系最好，年紀差的也最少，兩個人青梅竹馬地長大，到了成親的年紀，便成了親，唯一不妙的，便是辛婉柔的身子，因她母親是早產生的她，娘胎里帶的弱癥，怎麼都治不好。」
楊落濛心道，一直知道辛婉柔在皇帝皇後的心里地位不同，卻不料是這樣的，也難怪，南宮淵要和她打好關系，她听著這些話，正思索著，便听得南宮淵有些詫異的問道︰「這些事，可謂是人盡皆知，你竟不知？」
楊落濛有些狼狽地抬起頭︰「我，知道一點，以前听人說過，也不怎麼記得，我，我以前也是一直在家里呆著，自然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
南宮淵打量著她，她趕忙偏過頭去不讓他看出她臉上撒謊的痕跡。過了一會兒，他才淡淡說了句完全不相及的事情︰「以後不要再出去喝酒了，一個女子家，也不覺得不妥麼？」
楊落濛早料到他會說這件事情，正欲回答，又听他慢悠悠地扔過來一句。
「你若是想喝酒便跟我說，我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