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安得萬里風，飄颻我衣裳。
夏日黃昏的微風輕輕劃過，吹起蘇萱鬢角處散落的碎發，她的眼楮微微有些紅腫，是方才哭過的緣故。
因為南宮陽是皇親，又是為國捐軀的緣故，南宮淵破天荒地在皇宮里為他舉行了葬禮，後妃自然也是在皇後的帶領下參加了葬禮。
蘇萱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采田附近。
岸邊的柳樹在風里輕輕地舞，似乎在為即將到來的黑夜而歡呼，它們的身上看不到悲哀或是喜悅，只一味因了外界而活動，起風了便舞蹈，風住了便靜止，這是怎樣悲涼和無奈的生命，卻依舊歡欣地活著。
未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獨自望著柳樹的蘇萱︰「娘娘，快入夜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公主和皇子都還在宮里呢。」
蘇萱回過神來，對著未月一笑︰「也好，今兒本宮也累了一天了，咱們回去吧。」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四周，卻猛地一下凝住，指著不遠處的湖邊道︰「那是誰？」
未月正上前來扶她，听她這麼一說也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只見一個一身素縞的女子靜靜地立在湖邊，輕輕地低著頭看著水面，頭發散落在額前遮住了眼楮，雙手交叉相握垂在身前，隱約在微微顫抖。
未月瞧了會兒，微微皺起眉頭︰「那好像是……楊姑娘？」
三姐？蘇萱心里一怔，忽然想起今日在葬禮上似乎確實看到了她。在心里小小地躊躇了一下後，蘇萱拍了拍未月的手背︰「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本宮去同她說幾句話。」
未月應了一聲，目光中略帶擔憂地看著她慢慢靠近湖邊人。
楊落月雖在發呆，但到底是察覺到了蘇萱的到來，听著身後的腳步聲慢慢回過頭，目光平靜地看著蘇萱，她的眼角依舊有著尚未干涸的淚痕，睫毛濕漉漉地凝在一起，眼圈紅紅的，整個眼楮都腫起來。
「姐……姐。」蘇萱停下腳步，遲疑了一下，還是喊出了這個稱呼。
楊落月扯了扯嘴角，跪下行禮︰「給婕妤娘娘請安。」
「起來。」蘇萱雖早已有心理準備，可看到她和自己這樣生疏見外，內心也不免煩躁起來，口吻也變得僵硬，「無需拘禮。」
楊落月站起身來，卻不和她搭話，頭低的很低，眼楮只瞅著岸邊生長著的野草。
蘇萱不由得苦笑一聲︰「你都不願意看我了嗎？」
楊落月仍舊低著頭，聲音卻是客氣的謙卑︰「娘娘說笑了，妾身不敢。」
「關于七王爺的事情，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蘇萱的語氣哽了哽，輕輕吸了口氣，「如果我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絕對不會……絕對不會讓王爺以身犯險，你相信我……」
「娘娘……他已經去了，事情也已經發生了，你現在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她終于肯抬頭，眼楮里卻是星星點點地閃爍。
蘇萱一愣，聲音也不免低下去︰「我知道，只是……我當初真的，真的是想要幫你們，姐姐，我們這麼多年的姐妹……你信我……」她的眼楮里略有些期待。
楊落月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她。
不遠處的夕陽將最後一點余暉灑上了大地，隨後消失在了天邊，帶走了僅有的光明，夜風越來越猛烈，刮得樹葉也沙沙作響，風中夾雜的熱氣狠狠地撲在蘇萱的面上，熱騰騰地讓她有落淚的沖動。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彼此，不說話，也不動。
未月心急地在不遠處徘徊著，時不時看向湖邊的兩個女子，夜色逐漸深沉，她越來越看不清湖邊的情況了。
楊落月眨了下眼楮，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滑落下來，她對著蘇萱伸出手，聲音溫柔地喚了聲︰「濛兒。」
蘇萱一怔，眼淚也掉下來，伸手握住她的︰「姐姐。」
楊落月笑一笑，上前抱住了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邊低聲耳語一句。
蘇萱身子一僵，想要回抱住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隨即頹唐地落下。
楊落月沒有在意她的反應，松開她後拭去了自己面頰上的淚水，低下頭從她身邊離開。
夜風吹得越來越猛烈，蟲蛙的叫聲也愈發刺耳，叫人莫名地煩躁。
未月終于來到蘇萱身邊，看著失神的她，不由得擔心︰「娘娘……」
蘇萱像是沒有听到一般，只愣愣地看著湖面，方才楊落月的話還伴隨著這**的夜風盤旋在她的耳朵里。
「濛兒……這當是我今生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我不願真的怨你，也不願原諒你什麼，你我之間，早該如此了，從現在開始，你好生做你的蘇娘娘，我好生做我的楊姑娘，你我，原就該是陌路人，我累了，我想回家了。」
她的淚洶涌澎湃地落下來，在楊落月放開她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掉過眼淚了。
未月這才驚覺她在流淚，連忙拿著絹子替她拭淚︰「娘娘這是怎麼了？娘娘……」
「無事。」蘇萱握住她的手，回過頭對她一笑，「方才夜風眯了眼，咱們回去吧。」
听雪軒外，蘇萱遠遠地就看到那大紅宮燈下除了李順海之外還有一個藍衣的男子來回徘徊著，心下知道是解子南，又因了自己哭的一臉狼狽，脂粉混亂，不願讓他看到，便悄悄地對著未月說︰「咱們再走慢一點點。」
誰知未月還未來得及回答，就看見藍袍的衣角劃過自己眼前，跟著而來的是那熟悉的聲音︰「你再走慢點就該天亮了，正好外頭涼快你就擱外頭呆著便是了！」
蘇萱被他一驚，故意擺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解子南，你這大晚上的又來做什麼？這是你該對本宮說話的態度嗎？」
「那請婕妤娘娘恕臣死罪吧，臣上有老下有小的。」解子南笑眯眯地背著手看她。
蘇萱終是忍不住白他一眼︰「好了好了。不跟你鬧了，不過這里是後宮，你注意一點，若是落到別人嘴里，在皇上面前碎些嘴，事情就不好處理了。」
「是。」解子南嘴上答應著可是臉上的笑意卻沒有半點收斂，「臣在此候著娘娘，是帶了客人來見娘娘，先下在听雪軒里呢。」
蘇萱不由得奇怪，有些不自然地模了模發鬢︰「是什麼人？皇上可知道嗎？本宮先從偏門進去梳洗一下，今日哭的多了，現在不好見人。」
「不用不用，待會兒只怕還是要哭。」解子南咧嘴一笑，抬起頭看著听雪軒的牌匾，「至于是什麼人，你自己個兒進去瞧瞧便是了。」
蘇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搭了未月的手進去了。
一進門便被撲過來的南宮悠給抱住，甜甜的聲音直接沖進耳朵里︰「母妃可算是回來了不是，叫兒臣好等的。」
「這不就回來了嗎。」蘇萱模了模女兒的頭發，再一抬頭就瞧見了面前一個穿著異域服裝的女子，一襲衣裙鮮紅耀眼，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她的雙手背在身後，微微向前傾著身體，笑吟吟地看著蘇萱。
蘇萱的手漸漸松開了自己的女兒，南宮悠也很懂事地自己退到一邊抬起頭看著兩個相互對視著的大人。
蘇萱的身子慢慢直起來，表情錯愕地看著面前的人，眼楮不由得睜大了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這才幾年沒見啊，娘娘莫不是貴人多忘事，把我給忘了？」紅衣女子眨了眨眼楮，挑了眉毛說話，聲音依舊清脆悅耳。
蘇萱一開口，聲音卻帶了哽咽︰「紅塵……」
「阿落。」看著蘇萱紅了眼楮，原本笑嘻嘻的紅塵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直接過去摟住了她。
南宮悠歪著頭看了一會兒，轉過臉去對著屋子里的下人小手一揮︰「你們都下去！」她自己也走到南宮皓辰身邊握住他的手，說話是十足十地姐姐味道︰「我們也出去吧。」
待到兩個女子松開彼此的時候，蘇萱還未來得及擦干淚水，便听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你這個女兒可比你有氣勢多了。」
蘇萱循聲而去，目光靜止在了紅塵背後一襲黑衣的男子身上，她進來的時候未曾注意，居然後面還有一個人。
男子看她這樣愣楞地看著自己，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這樣瞧著我作甚？」
蘇萱依舊愣愣的︰「南宮越？」
「是啦是啦就是南宮越哦！」紅塵調整好了狀態就又恢復了嬉笑的模樣，攀住了蘇萱的胳膊，「我家的小越越哦。」
「說了多少次不要那樣喊我！」南宮越的表情有些尷尬，面頰也忍不住紅了幾分，「我好歹是個大男人，那樣的名字實在太！」
紅塵被他一吼，吐著舌頭縮了縮脖子︰「好嘛我知道了，凶什麼凶……」
蘇萱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是一團亂麻，看著面前兩個打情罵俏的人，她緩了半天的神總算是清醒了一些︰「你們……怎麼會在這里？」
「你該知道我們跟著大軍回來了啊……」紅塵偏了腦袋看她。
蘇萱點點頭︰「知道是知道沒錯只是……問題是你們怎麼會來本，我這里。」
「是皇上的旨意。」南宮越用眼神止住了紅塵的話頭，若是叫她來說，只怕是廢話連篇半天說不到正題，「皇上說娘娘終日在宮里苦悶，紅塵和娘娘是故交，所以叫紅塵來陪陪娘娘，我，也跟著來了。」
「你的腿……痊愈了嗎？」蘇萱點了點頭，目光忍不住放到了他的雙腿上，此時面前這個冷峻的男子好好兒地站在她面前，完全不像是之前救他出來時那副頹唐的模樣。
南宮越沒料到她一上來就問這個，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腿，正準備回答卻被一旁的紅塵搶了先︰「有本姑娘在，有什麼病是治不好的！本姑娘早說了本姑娘是華佗轉世嘛……」
「你能不能別說話了？」南宮越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咱們待會兒還得出宮，若是宮門下鑰了可就不好了。」
紅塵眼一橫︰「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南宮越無奈地抬了抬雙手，苦笑道︰「好好好，你說了算。」
蘇萱站在一旁看著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著嘴，又瞧見南宮越眼楮里寵溺的顏色，不由得莞爾︰「看來，你們倆現在確實是在一起了呀……那我要好好恭喜你們了。」
紅塵到底是異域的女孩子，比起中原的姑娘要大方了許多，嘻嘻笑著挽住了南宮越的胳膊︰「是呀，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皇天不負苦心人是吧……我總算是搞定了他！」
「詞語不要亂用，叫你多讀點書了。」南宮越有些尷尬地低聲嘟囔了一句。
蘇萱笑著拉了紅塵的手在榻上坐下︰「那你們這次回來，就在京城住著了吧，這就不走了吧？」
紅塵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南宮越︰「這事兒就不是我做主的了……」
「過幾日就回去了。」南宮越站在紅塵身旁，目光深沉一如他從前的模樣，可整個人卻多了幾分溫和的味道，「皇上雖然有提起，但到底還是不妥。」
「王爺此話差矣。」蘇萱忍不住反駁，「既然皇上也說了，為何不能留下呢？」
「我已經不是王爺了。」南宮越微微一笑，「這次回來，一來是因為紅塵記掛著你，想回來看看你，二來。」他的語氣頓了頓，看了一眼紅塵後，說話的感覺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想去祭拜一下你姐姐……畢竟這輩子，也是我負了她。」
蘇萱心里一顫，忽然想起了那個在印象中一直張揚跋扈咄咄逼人的女子，聲音低了低︰「在京郊，可已去過了嗎？」
「準備離開之前去。」南宮越握住紅塵的手捏了捏，「我若是去的太早，只怕她會不開心。」
紅塵「哼」了一聲，別扭地道︰「我哪里就這麼小氣了？她多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才不會這樣。」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你最大方的。」南宮越的聲音略帶寵溺。
蘇萱沒有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面前說著悄悄話的兩個人，以前那個冷峻的南宮越如今已經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無限包容和寵愛著這個紅衣俏皮的女子。
許是注意到蘇萱的目光，紅塵扯了一下南宮越的袖子，對著蘇萱笑道︰「听說現在你是皇上的寵妃。」
「什麼寵妃，不過是在這後宮里努力過下去罷了。」蘇萱撐著下巴輕輕扯了扯唇角，「有時候倒是羨慕你們，自由自在地模樣，當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紅塵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我早就听說後宮險惡，你要保護好自己。」
「不必擔心我。」蘇萱笑笑，對著南宮越道，「可去看過你母妃了？」
「自然去了。」說到母親，南宮越的神色凝了凝，「她現在身子很不好，還得勞你，若是可以，替我多擔待。」
「自然。」蘇萱點頭。
南宮越對她舒心一笑︰「我倒是還欠你一句對不起。」
「過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了。」蘇萱笑，「咱們現在都好好的，便是最好的事情了。」
「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南宮越點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
蘇萱起身，瞧著紅塵又要紅了的眼楮，揉了揉她的頭發︰「不許哭，你一哭我便也想哭了。」
「我只是難過……今日我若是一走，只怕此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紅塵的聲音有些哽咽，拉著蘇萱的手不願意放開。
蘇萱輕輕一笑，低聲道︰「若是有緣，總會相見的。宮門快下鑰了，快去吧。」
紅塵和南宮越離開後，蘇萱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里，半個時辰後，她看著天邊的明月，輕輕喚了星兒進來︰「可有酒麼？」
「娘娘想喝酒？」星兒疑惑道，「小廚房里應該有，奴婢去找找。」
「可有……桂花酒麼？」蘇萱眼色迷蒙，似乎已經醉了一般。
「桂花酒？」星兒偏頭想一想，「好像沒有的，娘娘怎麼忽然想喝這個了？」
蘇萱抬起頭看向天邊的明月，已經快要到了全圓的程度。
窗戶邊放了一盆幽香的蘭草，潔白的花朵散發出迷人的氣味。
「沒什麼，本宮不過，是想起了一些故人罷了。」蘇萱勉力對她一笑。
「只可惜，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