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鳶在院中練劍。
迅若流風,矯若游龍,一招「青雲出塵」使得是一氣呵成,教習師傅在旁看得頻頻點頭。
空中一個翻飛,趙鳶足尖輕點,在院中穩穩停了下來,衣袂舞動。
教習師傅上前道,「鳶兒,你技藝精進之快著實讓為師佩服,怕是再沒兩年我就沒什麼好教你的了。」
趙鳶不敢居功,只淺言道,「還差些。」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師傅便被畢符從後門送了出去。
趙鳶收了劍交予一旁的牟飛,對著前院處抬了抬下顎,牟飛便會意地走過去打開了門。
一眼便瞧見縮在外頭的蘇息,還有一旁的顧相檀,兩人正扒著門偷看呢,也不知蹲那兒多久了。
被發現了,顧相檀有一瞬尷尬,不過很快便起身撢了撢下袍,又挺起胸膛,故作淡然道,「正巧路過,來看看你們。」
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倒被他勉強撐出了些非凡做派來。
牟飛不敢說話,趙鳶在後頭問,「你這是解夏了?」
一句話便打散了顧相檀才築起來的氣勢。
佛教每年都有兩次安居修行,夏時一次、冬時一次,各為期三月,所有僧人于寺中坐禪靜居,不得外出,為的是靜心自省,早日悟道。
顧相檀雖未受戒,但他一應言行皆同寺中僧人沒有區別,所以每年的安居修行必也是要參與的,四月十五結夏,到七月十五才能解夏,也就是出關,期間無故不得私自終止、離開,違者按寺中戒律處置。
記得結夏前顧相檀還來同趙鳶暫過別,這怎麼還差了幾天人就出來了?
顧相檀囁嚅道,「我自不是違了寺規……」
趙鳶看了看他,「起火、淹水、盜賊、蟲蛇、眷屬、女難,你是哪一個?」安居內若遇得以上之一緣由,便可出關,不算破戒。
顧相檀咳了咳,「蟲蛇……」
趙鳶眉頭一蹙,抬步走到了顧相檀近前,細細將他打量了一番後,蹲要掀他的袍角。
顧相檀忙大退,「做、做什麼……」
趙鳶卻一把握住他的腳腕,不讓他亂動,立時換來一聲輕哼。
趙鳶即刻緩了力道,但並未放松鉗制,制著顧相檀,然後拉下他的足衣,果見那細白的腳腕上此刻裹縛了一圈繃帶,其上還有淡淡的血絲浮出。
趙鳶一怔,顧相檀卻不讓他看了,用力收回腿,由著蘇息替他將衣衫拉回齊整。
趙鳶站起身,冷冷問,「相國寺哪兒來的蛇?」
顧相檀眼楮一轉,道,「山里濕涼,有蚊蛇鼠蟻不是正常麼。」
這話卻換來趙鳶更為寒沉的目光。
顧相檀心虛地轉開眼,「總之,我解了夏,還從寺里後院的枇杷樹上捎了些枇杷給你,你要不吃便隨意處置吧,蘇息把包裹放下,我們走。」說著,竟似有些生氣了,怪趙鳶不懂得領自己的情,虧得自己還惦記著他。
趙鳶看著顧相檀一瘸一拐的蹣跚背影,直到他慢慢消失不見了,才收回了目光。
第二日傍晚過後,趙鳶練了劍,又做完了功課,寫了三封信,喚了畢符讓他送出去,一同進來的牟飛則在一邊欲言又止。
趙鳶看向他。
牟飛頓了下道,「少爺,傅居士把靈佛……趕出來了。」
趙鳶︰「……」
……
趙鳶拐過一個小坡,便見得前頭的院門外一個小小的人影蜷坐在那里,天上明月高懸,灑下一片銀白,也將那人的模樣映得分外明晰。
趙鳶慢慢走過去,站到了他跟前,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身姿已開始拔高,這麼一杵,便把身量還小的顧相檀整個都籠罩在了一片 黑里。
顧相檀頓了下抬起頭,澄亮的大眼在暗色中依舊熠熠生光,當然,因著其中還含著滿滿的淚水。
對上這樣的眸光,趙鳶心里微不可查地抽了下,開口的音色卻仍是冷的。
「我要是你師傅,我也生氣。」
顧相檀眼睫一顫,脹得鼓鼓的眼淚便 里啪啦地落了下來,每一滴都似乎砸在了趙鳶的胸口。
顧相檀也不說話,只悶不做聲的哭,趙鳶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一旋身挨著他坐了下來。
「你這般,怎麼做靈佛……」
趙鳶不過感嘆一句,便被顧相檀狠狠打斷,「我不要做什麼靈佛,我只想回家!」
這麼一說,顧相檀似是找到了發泄口一般,開了閘便關不上了。
「我每日都有誦經念佛,師傅考得題我也都答上來了,是方丈不讓我受戒的,那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趙鳶看他,「小和尚念經……」
「有口無心」四個字到底還算顧忌著,沒有挑明。
顧相檀張著水汪汪的大眼瞪向趙鳶,看得趙鳶不由抬起袖子給他仔仔細細地擦干了眼淚。
「道理你全明白,就好像方丈和禪師也全明白你為什麼會被蛇咬一樣。」趙鳶語意淡淡,但手下動作卻是輕緩。
顧相檀呆了呆,繼而面上現出一絲羞愧之色。
「我也是尋不到旁的法子了……」
趙鳶自然知曉顧相檀怎麼回事兒。去年此時,裕國公府里難得來了人,帶了一馬車的吃穿用度捐于了相國寺,其實就是給顧相檀的,傅雅濂思量過後還是悄悄收了,只是瞞著那人,想等合適的當口再拿出來,誰知走得那天也不知怎麼就給他知道了,乖順了許久的孩子突然就炸了毛,沖出來說什麼也要跟著管家一起回京城看看。
管家自然不讓,傅雅濂也難得生了一回的氣,訓斥喝止半點不留情面。
顧相檀卻仍是哭得抽噎不停,最後竟然雙眼一閉厥了過去。
趙鳶听著動靜原本遠遠地立在一旁,瞅見這場面才趕忙上前托了人一把,顧相檀倒在他懷里還不住的顫抖,小臉憋到紫紅,把顧府管家和傅雅濂都嚇到了,立時請了觀蘊大師來看。
然而管家還是未能如他的願,趁著顧公子昏睡時,暗暗的返了京,只留下一句話給他,說是夫人說的︰能否真正得見,一切其實全憑顧相檀自己。
顧相檀醒來後發了會兒呆,接著也不吵不鬧,仍是如常的開始打坐念佛了,只那一個月一下子瘦得讓人有些看不下去。
傅雅濂面上恨他不長進,心里到底著急,難得由著蘇息做了幾樣好的給顧相檀補身子,用了小半年才把人養回來。
原不過是當一時的按耐不住迷了神智,沒想到一年過去,顧相檀的心仍是靜不下來,怕是他以為今年顧府還有可能來人,才用了些不上台面的做法使些小伎倆小聰明解了夏,也難怪傅雅濂要生氣了。
雖是七月盛夏,但鹿澧地處大鄴北邊,入了夜山里仍是風涼,顧相檀縮著肩膀攏著袖管這麼坐著,看著實在淒楚可憐。
趙鳶以為他冷,然而顧相檀兩手動了動,慢慢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物事拿在手中,細看竟是兩個小小的福袋,上頭一面繡著一個「壽」字,一面則繡著鹿餃梅枝的吉祥紋樣。
「七月初七……」顧相檀徑自吶吶著,「今兒個是好日子呢……」
趙鳶看著那「壽」字未語。
顧相檀又道,「書上有說,這一日是七夕節對不對?」
趙鳶點點頭。
「我以前在京城時沒有瞧過,听說街上會很熱鬧,還有燈會,你見過嗎?」
趙鳶想了想,「見過一回。」
「好玩嗎?」顧相檀睜大眼楮。
趙鳶沒覺得有什麼好玩兒的,也就是中了聊黃草毒的那一年吧,他還在鹿澧城內,趕巧見上了,不過就是人來人往的晃悠而已,那鼎沸的吵鬧聲順著窗縫漏進來,讓趙鳶看不下書,這才抬頭瞧了眼,外頭花燈倒是不少,但于他幾乎無關痛癢。
只是感受著顧相檀此刻投射來的目光,趙鳶頓了下道,「還行。」
顧相檀抿了抿唇,眼中帶出些艷羨之色來。
趙鳶明白,他艷羨的並非是那些風花雪月兒女情長,顧相檀艷羨的是紅塵俗世中的出入無間安閑自在。
趙鳶仰頭看著當空明月,緩緩道,「街上有賣面具的,還有捏糖人兒的。」
「糖人兒?是什麼?」顧相檀好奇。
「糖人就是……」
這一晚,趙鳶難得的好耐心,依著顧相檀的心思,說著自己也不感興趣的東西,一樣一樣,仔仔細細,然而說著說著,又莫名覺得也不是那麼沒勁了,那些軟紅十丈,那些花團錦簇,的確比他們寡淡孤寂的生活來得繽紛,又遙遠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