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萬籟俱寂。
須彌殿的佛堂內,低不可聞的誦經聲順著夜風若有似無地徘徊著,顧相檀挺直著背脊跪在佛像前,手執一串紫玉佛珠,不停地念著寧心安神的佛經。
可是無論重復多少遍,他的耳邊依舊徘徊著之前蘇息留下的那兩句詩。
有娀未抵瀛洲遠,青鳥如何鴆鳥媒……
顧相檀睜開眼,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此時,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顧相檀站起身,回過頭去,就看見觀正禪師站在門外。
觀正對于顧相檀此時出現並未表露什麼驚訝,只是跨步進來,清理了香案上已燃盡的香灰,又執了三支新的,恭恭敬敬地點上。
回頭輕道︰「五欲六塵中,苦惱無量多。」
被猜中有苦惱的顧相檀面上顯出一絲愧色來,「醒之是被一憂思困住了。」
觀正不言,似是等他說話。
顧相檀想了想,艱難道︰「有一個人,他的一輩子負了另一個人許許多多,臨到終了,他許下心願,下一世定要將其所有償還,不忘恩情。然而,經歷輪回一遭,那人卻生于廟堂,付命于佛祖,此時再遇前世恩人,重又得他傾心相待,看其傾軋其中,他又該如何是好?」
顧相檀是真的尋不到頭緒,趙鳶的心,自己曾經不知道,因為被他藏得太深太深了,可是天上地下這麼走了一次,顧相檀已是把這看得清清楚楚了,這也是他為何下了決心,定是要把趙鳶失去的東西都替他好好地拿回來的緣由。這是一種償還,也是一種贖罪,為的是回報趙鳶對于他的誠摯付出,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趙鳶真正的一片心,趙鳶最想要得到的東西,顧相檀卻從來不去想,又或是不敢想。哪怕他兩世以來,為人為己都做了無數背離佛門的事,但是只有這個,顧相檀知道,一旦他動了這個念頭,又或者踏過了那條線,他就再也回不來,也放不下了。
顧相檀,可以為趙淵清生,可以為趙淵清死,卻不能為趙淵清所愛。
因為他是顧相檀。
可是,如果他只是顧相檀,又該有多好。
顧相檀看著觀正禪師,夜色中,眼內的執念糾結成團,泛出點點詭光一般閃耀。
「阿彌陀佛,」觀正宣了聲法號,「佛祖雲︰愛不重不生婆娑。那人雖入佛門,卻依舊是紅塵中人,同你我一樣,世間種種皆身不由己,好比你我來此暫居,好比靈佛入世干政,若真計較起來,與佛法都背道而馳,然而我佛慈悲,大愛為上,若心中沒有大愛沒有佛祖,就算日日念經,天天禮佛,不過只是憑口空話自欺欺人而已,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觀正說完,見顧相檀愣愣地站著發呆,不由搖了搖頭。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觀正一路念著,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出了佛堂。
獨留顧相檀一人在寂夜中默默地望著手中的紫玉珠串,無以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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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國子寺。
顧相檀一進學堂,便瞅見不少人圍著一角嘰嘰喳喳地在說話,正中站著的自是太子趙勉。
往日太子也常被這般圍攏奉承,並未有何奇怪,只是里頭不時傳出︰「太子殿下好厲害……哇……噢……」這樣的驚嘆聲,就讓人有些側目了。
顧相檀朝那兒瞥了一眼,正巧看見坐在不遠處的趙鳶,顧相檀目光一頓,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然後在位置上坐下了。
沒一會兒,太子徑自從人群里走了過來,顧相檀就聞耳邊傳來噗噗的聲音,一股暖風被帶起,回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凶悍的鷹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相檀。
顧相檀同那東西對視了片刻,眸光上移,淡淡地看向太子。
太子呆了下,接著哈哈笑了起來。
「從來還沒有人能同我的窮奇對視超過須臾而不被它啄眼的,不愧是靈佛,萬物生靈皆同你親近。」
顧相檀對趙勉的贊頌沒什麼太大的感知,只將那鳥兒給打量了一遍,毛色青灰,一尺來高,雙爪如鉤,鳥喙如刀,翅膀張開更是有四、五尺寬,看著的確是十分威風,只是腳上拴著一條指粗的鐵鏈,中段扣著一環,直接穿過那鳥兒的翼骨上,而鐵鏈的頭則綁在趙鳶的腕間,束縛著它的行動,讓它飛也飛不起來。
顧相檀見此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他知道這種鳥兒,名喚為「(zhan)」,是近十年來京中興起的一種富貴人家愛玩兒的東西,鳥本性凶悍難馴,基本不認主人,一放出去便只會往南飛,無論用何物引誘,再追不回來,所以那些富家子弟便以能把鳥困在身邊不逃不離為樂趣,而其中,又以三王趙界的馴技術最為一絕,家中更是養無數,這東西能在京中盛行,自有其的一番功勞。
如今趙勉也玩起了這個,還把這東西帶來了學堂,其心,實在直白無聊得很。
趙勉卻未得見顧相檀神情,仍在那兒侃侃而談著他這種窮奇的珍惜之處。
這時,趙界也從外頭走了進來,見他出現,一些方才沉默著的三王一派的官家孩子們都紛紛熱鬧了起來。
「三世子,您快來看看太子的鳥,可稀奇了。」
趙界果然「哦?」了一聲,手上扇子搖了搖,笑笑著走了過來。
一見他來了,趙勉那背脊挺得更高了,舉起手臂抬到了趙界面前,得意地問︰「如何?」
趙界圍著窮奇轉了兩圈,煞有其事地點頭︰「妙哉妙哉,這氣勢,這姿態,太子殿下果然眼光非凡。」
趙勉哼了一聲,顯然很是受用,只是下一句趙界便道︰「只是我的鳥從不綁翅鏈,太子這東西擺著,未免有些煞風景了。」
趙勉臉色一變,剛想說「拿了翅鏈,這畜生可是要啄我的臉!」
話即出口,忙又打住了,換了句道︰「如今可是在學堂,自是不能放肆,改天讓你們再好好瞧瞧。」
眾人忙附和稱是,趙界搖著扇子也似模似樣地點了頭,臉上的笑容卻透著譏誚,看得趙勉是恨得牙癢,轉身便將手里的窮奇丟給了身後的小太監和喜。
這一下冷不防,讓和喜沒接著,陳彩便眼明手快地要去拽,可是他也沒有任何準備,手一探出去就被那鳥回頭給狠狠地啄了一下,手面上立時被叼走了一大塊肉,留下了一個銅錢大小的血窟窿,嫣紅的液體當即就涌了出來,把周圍人都嚇得不輕。
而那窮奇一擊成功,忽閃了兩下翅膀便想飛走,可惜羽翼有厚鏈拖累,根本飛不起來,只能于四周撲稜,掀起了一片翎羽,偏偏周圍的官家子弟又都拿他沒辦法,只慌亂的四處奔走,害怕窮奇將他們作為目標,像陳彩那樣被啄了肉,又或者啄了眼楮去。
外頭的侍衛听得動靜也都跑了進來,幾十個人開始在內室抓鳥兒,太子還在一旁著急地叫道,「不要打死了,不要打死了!」
叫了一會兒,見那些侍衛根本沒用,這鳥雖被綁縛了翅膀,但腳下動作竟然奇快,別說那些人要抓它,根本連毛都模不到。
于是趙勉只能轉頭找趙界,「你不是懂這個嗎?這下怎麼搞啊?」
趙界的表情焦急中透著隱隱的幸災樂禍,嘴里卻還是恭敬道,「太子殿下不知嗎?這鳥可不能月兌手,月兌了就別想逮回來了。」
趙勉憤然,自然不信他,心道你抓不回來那是你沒本事,我要抓回來,我就比你能了。于是指向捂著手的陳彩道,「你給我把它抓回來,抓不回來,我就把你和它關一個籠子里去!」
陳彩咬咬牙,畢竟保護太子听憑吩咐是他的本分,于是點了頭,剛要起身,卻見那鳥猛地撲起翅膀,竟帶著鏈條用力飛了有一丈高,然後直直向角落的人俯沖了過去,接著在他細瘦的肩膀上停了下來!
一時屋內一片死寂,趙勉趙界都不敢吱聲了。
而一旁始終未言未動的趙鳶也忍不住冷下臉色,眯起了眼。
那被鳥選中的自然不是旁人,又是顧相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