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大吉,宜祈福、出行、祭祀、納采……百無禁忌,于是,這一日也是大鄴皇朝如今的皇太子——趙勉的弱冠之日。
兩位國公和三位上將軍皆為上賓,三王、左、右相也列席祝賀,宗政帝更是親自為太子加冠,厚愛之情溢于言表。
顧相檀自然也來了,他就坐在侯炳臣身旁,三王趙典的對面,。
三王今日可是有心,竟然親手寫了長長的祝詞于禮前宣讀,所用之語種種殷切不由使聞者動容。
趙鳶、薛儀陽和趙則坐于侯炳臣的下手,之前皇上讓趙鳶和趙則一起暫居,不過從子到底比不得皇子,關系隔了一層,他又不是自小長在宮里的,難免有不便之處,于是前兩日趙鳶上稟皇上想遷居到侯炳臣的住處,待神武將軍府落成後,便和三哥一起居住,皇帝應允了。
所以最近的上下學趙鳶都是清晨直接前去的國子寺,顧相檀已經有幾天沒有見過他了。
眼下兩人目光對上,不過互相點了個頭,便沒再多言。
吉時還未到,顧相檀心內百無聊賴,面上則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手中的紫玉佛珠悠悠的輕轉,不時和一旁的觀正禪師說上兩句話。此時,卻听得一旁傳來小聲喧嘩,堂內不少賓客皆在相談甚歡,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關注,不過顧相檀還是回過了頭去。
只見一主一僕樣的兩人不知何故被攔在了門邊,守門的侍衛將二人擋了下來,那主子看著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倒未有生怒,只是冷著臉,一言未發。倒是那年歲更小的僕從急紅了面孔,手舞足蹈地似要和對方爭辯,但全被人用行動堵了回去,沒一會兒功夫兩人就消失在了門邊。
顧相檀雖心中早有準備,但真正再見到那張臉時,還是不由怔楞了下,片刻才平復了起伏,他思量片刻,剛要開口對身邊的蘇息說些什麼的時候,一人比他速度更快地起身,直接大跨步向著那頭去了。
不多時,侯炳臣重回殿中,身後還跟著兩個人,就是方才的主僕,由神武將軍親自前去領人,侍衛當然不敢再阻撓,而這一次殿中不少人也都注意到了此處,紛紛投過來目光,繼而引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議論之聲。
宗政帝自然也瞧到了,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沒有言語。
主僕二人自顧相檀身旁走過,那少年主子的視線看過來時腳步明顯一頓,嘴巴似乎張了張有些欲言又止,只是到底什麼也未說,跟著侯炳臣走了。
侯炳臣將人安頓在了趙則之後的一個位置,又同那人說了幾句話。
顧相檀收回目光,卻听得身後響起一聲若有似無的冷哼。
他側過頭,就見到小祿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見靈佛看過來,小祿子忙調整了表情,換上低眉順眼的模樣。
蘇息在旁小聲問︰「這是何人?怎的之前沒見過?」
小祿子見顧相檀沒有說話,似也想知道,便主動解答說︰「這位是東縣遼府的溯少爺。」
「東縣?那可遠了。」蘇息說。
東縣是同北向差不離的偏遠之地,只是一個在北,一個在東,北向只是氣候冷了些,至少離著鹿澧還較近,有相國寺在,自有其獨特的繁華鼎盛在里頭,但是東縣卻不同,听說那里總是連年大旱,無論夏冬不分四季,從頭到尾干燥缺水長不出莊家,縣民們皆蓬門蓽戶並日而食,日子過得十分窮苦,去年還鬧出過萬人上書請願皇上減免賦稅的事兒,後來宗政帝派了欽差去開了糧倉才勉強壓了下來。
小祿子點點頭,顯然也是听聞東縣的貧困,面露嫌棄道︰「可不是,所以到了京城才知這日子還是挺好過的。」
蘇息本想問那遼府又是什麼地方,待到一出口他又忽的想起來了。
他比顧相檀要小上兩歲,但是當年離京時也有六歲了,他和安隱被顧家主母親自挑選為公子的隨侍,自然是伶俐通透的孩子,比同齡人還要早懂道理,所以這宗大鄴皇室鬧得最沸沸揚揚的秘聞,哪怕蘇息年紀小,也是從旁人嘴里風聞過些的,只是如今想來有些模糊了而已。
「遼」這個封號,大鄴上下也就只有一人用過,還是當年先帝御筆親賜的,只是前後不到三天就被廢了。
除卻薨逝的大王爺之外,先帝之子如今只余今上和三王趙典在世,而其實,先帝原先應是有四個孩子的,而且听說那四子慧心巧思七竅玲瓏,自小就很得他喜愛,若不是四子體弱多病,不堪重務,想必先帝也是曾屬意過將太子之位予他的,只是最後,雖沒有封上太子,這位四王爺卻十五歲就行了冠禮,並在京中賞了宅邸封了遼王,榮寵之至。
然而,就在封王的三日中卻突生急變,四王爺母妃的貼身大宮女于宮中自縊而亡,死前竟留下一封悔過書信,上頭直指皇貴妃曾與一侍衛通|奸,並生下四王爺瞞于皇上,大宮女為此日日心焦煎熬,後得佛祖開示無言苟活于世上,終于自戕以尋解月兌。
先帝大怒,命人徹查此事,竟真的從皇貴妃的宮中找出了那個與她有過苟且的人,皇貴妃自知事態敗露,願求一死,只是希望先帝能放過四王爺,並指天發誓這是他的親兒,先帝自是不信,哪怕滴血認親證實了血脈,但這塊郁結已化進肺腑里變成了去不掉的心病,有這樣的母妃,有這樣的丑事在,教先帝如何能再像從前般面對這個四子?
而四王爺自己也知曉翻身無望,于是在皇貴妃離世後主動請旨去了東縣,不求名利權勢,只希望有一隅安穩之地,讓他度過殘生便是。
先帝也算還有一絲顧念,于是便準了,自此,四王爺便離京萬里,到死都沒有再回來過。
如今小祿子口中的這個「遼」字,想必和他月兌不了干系,要不然還有誰敢這麼大膽呢?只是四王爺于十幾年前便已薨逝,那這個溯少爺……又是哪里來的?
難道是?
面對蘇息驚異的眼神,小祿子心有靈犀地點點頭。
「正是這樣,听說他的母親是個官婢,所以……」
本來親爹就已經是從京中不干不淨被流放出來的落魄王爺了,娘的出身又如此低微,也難怪連小祿子都能瞧不起這位少爺。
「話也不能這般說,且不論他以前的出身如何,皇家血脈不管怎麼樣到底比奴才要高一等,況且,如今這位少爺已來了京城,哪里還是以前東縣的潦倒生活可比的,誰曉得以後會如何呢?」
說這話的是原本站在侯炳臣身後的一個小侍衛,有些瘦小,十分不起眼,方才眾人都把他忽略了,誰也不曉得他怎麼會突然出聲的。
嗓門倒是清亮,而且每句句尾的語調都有些上揚,口音很是獨特,顧相檀听得不由好奇地看向了他。
對方也看了過來,橢圓臉,細長眼,皮膚有些黑,一對上顧相檀的目光,他似是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忙抿了抿唇。
小祿子被這侍衛的話說得是又生氣又無可奈何,自己也算是仗著顧相檀的身份,知道靈佛向來不會輕易對下人動怒降罪才會嚼舌了兩句,但沒想到這家伙比他膽子還大,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就敢這樣說,真是軍營里兵痞子的日子過慣了,來了京中還不知道輕重。
小祿子很想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那趙溯是不會有什麼出息的,因著宗政帝第一個就不容許,不過又想到趙溯為什麼會千里迢迢得以進京,今日竟還敢來太子的冠禮,而且侯將軍又親自去領了人,小祿子就覺得這事兒亂得不是他們這些小奴才能管得著的,而且侯將軍手下的人,還輪到他來置喙,于是立刻老老實實地閉了嘴,心內則大嘆一口氣。
幸好幸好,他才不要像這小兵痞一樣,改日怎麼丟了小命都不知道。
而顧相檀則從頭到尾沒有出聲,只輕瞥了那小侍衛一眼,又朝趙溯那邊看了看,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
與觀禮的上賓不少盛裝打扮不同,趙溯穿得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窮酸,想想也對,方才小祿子也只稱他是「少爺」,顯然宮里人並不認可他這個世子的地位。
而趙溯的態度卻不卑不亢,並未因剛才發生的事兒和周圍人的目光有何失態,還對顧相檀恭敬地點了點頭,眼中盛了些復雜的情緒。
顧相檀回復是一個恬淡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