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相檀放下手里的玉簪花,走了過來。
趙鳶低聲地問︰「什麼時辰了?」
顧相檀說︰「快到亥時三刻了。」
亥時三刻他還留在將軍府中,趙鳶瞧著顧相檀眼下的青影,心內波瀾微動,費了些氣力才抬起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床榻。
顧相檀心里一跳,面上卻是淡然,轉身吹了桌案上的蠟燭,又回到床邊,剛要上來,趙鳶又道︰「外頭風寒,穿著外衣睡明兒個要受涼……」
顧相檀頓了下,還是順遂地除了外頭的衣裳,只留一身純白的褻衣,這才小心地自床尾爬了上去躺到了里側,從八歲那年趙鳶中毒,到如今五六年過去了,在保有清醒的時候,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這般同榻而眠。
明明昨晚還能淡然處之的,如今察覺到趙鳶在一旁的氣息,顧相檀沒來由的就覺著手腳有些沒處放了,左右游移了一陣,還是將就著擱到了胸前。
趙鳶微偏過頭,靜靜地瞧著他的動作,半晌,主動開口道︰「這毒怎麼中的?」
顧相檀的神思立時就隨著他走了,將三王布下的連環套前前後後都說與了給趙鳶听,待提到解毒的丹果時,顧相檀頓了下,輕聲問︰「下午的時候,你都……听到了吧?」自己在外室同衍方說的那些話,那時趙鳶該是正好醒了。
見得對方果然擰起了眉,顧相檀垂下眼,心內自嘲地笑了笑。
外人眼中悲天憫人的靈佛,卻親口吩咐自己的侍從拿了毒藥去殺害一國的太子,那一刻怕是他的歹毒狠戾同那些狼心狗行之輩一般上下了。
沒錯,顧相檀不辯駁,他的確就是要殺趙勉,真真正正要他的命,既然宗政帝不把救命的丹果拿出,那顧相檀只有斷了他的後路,而宗政帝的後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趙勉。
宗政帝自坐上這高位後就一直在為這個無能的兒子鋪路,他給趙勉尋了貢家做姻親,得了敬國公的扶持,又千方百計討好顧相檀,讓他給太子做助力,其後還要培養趙勉身邊的人,來成為下一個威武的將領,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在穩妥自己的前提下,再將這皇位久而久之地留在趙攸這一脈上,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若是趙勉死了呢?
後宮子息單薄,除了趙勉之外,剩余兩個公主根本無法指望,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小皇子又身嬌體弱,宗政帝去哪里再找一個好的繼承人來?哪怕再生一個,待這孩子成人,又要等上幾年?這期間無論三王還是侯炳臣一派都有可能橫生枝節,再起突變,宗政帝本就根基不穩,如何還能等上那麼久,而他之前給趙勉做下的布置也全都隨著太子薨逝要一起付諸東流了。
所以,趙勉一死,宗政帝要是還想繼續手握大權那就只有重新尋找助力,而最好的人選依舊是大王爺一脈,所以他這丹果必定會乖乖奉上,以表親近。
而趙勉要是沒有立即就死,盡管聊黃草無解,但宗政帝仍是要來求羿崢救命,而這丹果他哪里有臉不拿出來交換呢?
其上無論哪一種可能,顧相檀都能達到目的,拿到丹丘果,原本他也並不想如此,但宗政帝實在欺人太甚,他們不給淵清活路,那麼……誰都別想再好好活著,天上地下,人間烈獄,他顧相檀都不怕,你們要去,他便親身相陪。
想到此,顧相檀眸中微沉,卻在此時听得趙鳶說道︰「我不喜你做這些……」
一時之間,顧相檀只覺一道悶雷砸在了心口上,逼得他氣血翻涌,各種抽痛如氣泡一般咕嚕嚕地直往上直冒,頂著喉頭,腦袋嗡嗡之下,有些話竟憋不住地沖口而出。
「你不喜卻也無法,我本就外熱內冷生性涼薄,我做不到師傅和爹娘的希冀,擔不得大任,看不得仇人痛快,我最善于口蜜月復劍佛面蛇心,我枉對佛祖菩薩和大鄴子民,所以我今日會殺趙勉,來日就要趙攸、趙典、趙界統統一起陪葬……」
這話的怨恨,大半摻雜得還是上輩子的心聲了,如今在趙鳶面前講,不過是發泄一般,然而顧相檀說到一半卻猛地頓住了,只見趙鳶掐著他的下顎,逼得顧相檀只得抬起了頭來,兩人目光相交,顧相檀瞧見趙鳶的眸中難得射出了冰冷的利光。
趙鳶緊緊盯視著顧相檀,一字一句道︰「我不喜你做這些,就是因著曉得,你每次做完都會如是這般的想……」想著自己的錯處,想著背負的罪孽,于是在痛苦糾結中一面自怨卻又一面不得不為之,飽嘗自責煎熬之苦,只是這一次,顧相檀忍不住將其全付之于口罷了,反而讓趙鳶听得越發不快。
「你記著,我從不在乎那些人是死是活,怎麼死的,又如何活的……」他在乎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人,無論對方是殺皇上還是殺太子,他只怕一不小心,髒了顧相檀的手。
趙鳶說完,緩緩收了力道,卻見顧相檀白女敕的下顎處竟多了兩個淺紅的指印,趙鳶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之色,懊悔自己失了準頭,于是忙伸出指尖在紅痕處撫了撫,低聲問︰「疼麼?」
如此近的距離,讓顧相檀將那些深沉激蕩的情緒看了個十成十,方才充斥心里的抑郁和苦悶也一下子全詭異地飛到了天邊,胸口只剩擂鼓一般的咚咚作響聲,一下一下震得他有些雲里霧里。
顧相檀總說趙鳶將心事藏得深,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就怕對著趙鳶泄露了一絲情誼讓對方愈加深陷,然後如飛蛾撲火一般,再也無法回頭,所以平日里他能瞞就瞞,能掩就掩,而眼下的神思恍惚,卻將顧相檀的眉眼都襯得迷蒙起來,他自己心亂如麻,看著趙鳶的目光也帶上了紛繁的漣漪。
趙鳶的心平日再如何孤高,在顧相檀面前卻總是築不起半點壁壘,此刻對著心上人如斯神色,許是才醒,毒還未解,趙鳶隱忍的功夫難得現了漏洞,終于被深埋于心的旖念所蠱惑,按捺不住地慢慢湊近了顧相檀。
顧相檀只覺趙鳶溫熱的鼻息拂過臉頰,繼而兩片柔軟的唇瓣便印在了自己的下顎,先是在被留下印記的地方輕輕淺淺地摩挲著,再慢慢滑過頸項,低緩地徘徊,沿著耳後的線條一路上移,最後落在了唇角。
趙鳶似是並未打算停止,但是察覺到他用意的顧相檀卻直覺性地往後一躲,微微偏過了頭,而他這個避讓的動作一下子就將趙鳶迷離地神識被拉拽了回來,整個人都頓在了原處。
顧相檀也是跟著僵了身子,直到趙鳶退了回去,頭重又落到了枕上,顧相檀仍是蜷縮著雙肩,有些不知所措,臉頰耳廓則一片血紅。
趙鳶道︰「時候不早了,睡吧。」
顧相檀一怔,這才意識到他方才做了什麼,他看向趙鳶,差點張嘴想要說自己並不是不願意……然而當意識到自己心中所思的時候,顧相檀又被這想法所驚嚇住了,只愣愣地拽著趙鳶的衣襟,一時竟進退不得。
趙鳶無聲地嘆了口氣,手臂自顧相檀的頸下穿過,將他整個人攬入了懷中,模了模他發燙的耳垂,接著一下一下輕拍起顧相檀的背脊來。
「無事,什麼都別想了,我也不想,你也不想……」
顧相檀的臉貼著趙鳶的,听著他清清冷冷卻又努力溫柔的嗓音,緩緩閉上了眼楮,不知不覺真的睡了過去,只是睡前,卻無意識地又想起了觀正禪師曾對他說過的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沒有,就不會害怕,也不會恐懼,為何人會這般憂思,這般煩擾,就是因為放不下心中所愛。愛,其實早就存在了,哪怕他再排斥,再不認,這感情卻一直牢牢地佔據在自己的心底,舍不掉,放不下……
而趙鳶看著顧相檀沉睡著卻仍是緊蹙的眉頭,忍不住緊了緊環著他的手,低下頭,在他的額角落下了輕輕地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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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鳶的身體底子好,加之羿崢的好湯好藥伺候著,康復得極快,不過顧相檀卻還是在將軍府住了一陣,日日與趙鳶同吃同住同睡,明目張膽毫不作偽。
原本他是要顧忌著宗政帝,才無法和六世子等人太過親近,但是此次趙鳶單槍匹馬將顧相檀從崖底危困救出,自己反倒在閻王殿走了一遭,作為顧相檀自無法不管,而作為靈佛他更是要將趙鳶這個恩情銘記于心了。
而且顧相檀就是要宗政帝曉得,對于皇上見死不救這件事,靈佛十分不快,所以無論在听聞趙鳶好了之後,宗政帝派人送來了多少補藥靈丹,顧相檀都沒給過他一句回復,宮內召見也說近日要在將軍府為六世子閉關祈福全給推月兌了。
他做的這般明白,宗政帝也不是傻子,心里了然,自己說丹果沒有了,靈佛竟是不信他,反而信了侯炳臣那伙人,自己之前在靈佛面前打下的那些好感,全數在此次被抹了個一干二淨了,真可謂得不償失。
而他在這邊懊惱,那邊顧相檀卻不會就這麼算了,他早早讓羿崢寫了一份懸賞,就說六世子身子未愈,還需丹丘果調養,誰能奉上,必千金酬謝。
要是真有人送來,這般解毒靈藥多一些傍身自是好事,若沒有也無甚關系,顧相檀就是要將這事昭告天下,讓百姓們知曉,大鄴宮中沒有丹丘果這個東西,要是有,皇帝怎會這般吝嗇,不將之取出賜給病重的六世子呢?怎麼說侯將軍也為國為民立下過這麼多的汗馬功勞。
所以,宗政帝手中的這顆丹丘果,無論是在或不在,從此以後都將再也見不得天日了,他既喜歡,那便讓這果子,隨著他一起,爛在深宮中吧。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蒸雞蛋小能手海月悄悄的地雷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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