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便已到了年關,這一日顧相檀睜了眼,卻見趙鳶已是起了,正立在床邊系著襟扣,待將一切整理妥帖,這才回頭對顧相檀伸出了手。
顧相檀從小就有這習慣,若是無事,總愛在醒來後眯瞪會兒才起身,此時瞧著眼前那細白手掌,直覺性地便給握住了。
趙鳶微微用力,將他拉了起來,顧相檀坐在床上看著他,任趙鳶俯身給他攏了攏散開的發,又拿了衣裳來給他披上。
說是為了趙鳶的病癥顧相檀才住過來的,其實待趙鳶好些了,這麼段日子,特別是辰時,大多還都是趙鳶給照拂的他。顧相檀活了兩世,雖說經受了不少波折,但在衣食住行上他還真沒有一般和尚或僧眾的自力更生,哪怕以前在鹿澧的時候,身邊也是有蘇息和安隱時時隨著,又有師傅看顧,別說粗活重活,就是尋常的衣食住行,顧相檀都沒有幾回是親自動手的,即便穿的吃的未必像宮里那麼精貴考究,但仍是把人養出了一身的皮嬌肉女敕清雅月兌俗,要說真沒些關系,自是不可能。
趙鳶不喚侍從,也不假他人之手,直到把顧相檀都收拾清楚了,這才著了蘇息和牟飛進來洗漱。
窗門洞開,顧相檀探頭出去,瞧得外頭景致,忍不住一笑︰「下雪了……」
大鄴京城地處東南方,往日氣候還算和暖,只有極寒之時才會偶爾落雪,今日這一場學卻下得頗大,將整個將軍府上上下下都裹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雲逸風飄,雪顫枝間,亂瓊碎玉,晨光映天,好一番十冬臘月之景。
趙鳶也走了過去,瞧了瞧外頭的風光,一抬手將窗戶又闔上了些,轉頭對牟飛說︰「歲暮天寒,將那件青絲緞襖拿來。」
牟飛忙去了,不久便捧了一席衣裳回來了。
趙鳶將其抖開,直接披覆在了顧相檀肩上,那東西一看就是好的,青色絲質的緞面,銀線滾邊,分量很輕,上頭還繡了隱約淺淡的正午牡丹的圖紋,細看才能得見是一片大朵大朵盛開的花瓣,魏紫姚黃妖嬈傾國,若是給了尋常男子穿,很容易就顯得女氣媚俗,但是趙鳶那孤冷清冽的氣質,反倒與其萬分相配,還把那牡丹直接壓倒了一頭,不過此刻穿在顧相檀身上倒也適合,他年歲小,氣質又出塵,什麼衣裳由他穿來都沒有妨礙。
顧相檀要說話,趙鳶卻打斷了,徑自給他把襖子仔細系上。
「這是我父王在原來府中留下的,前幾日三哥拿來,現下是我的了。」所以我願意給誰便給誰。
顧相檀瞧著趙鳶的臉,想是怕自己拒絕似的,下顎到耳後的線條都繃得極緊,顧相檀忽的笑道︰「那我穿完了再還你。」
趙鳶睨了他一眼,滿意地「嗯」了一聲。
兩人相攜著一同去正廳用膳,沿途經過九曲長廊,一排紅艷艷的燈籠掛了一路,看得人心頭都暖了。
「今兒個竟是除夕了?」顧相檀望著燈籠道,他這些日子一心都在趙鳶身上,竟難得糊涂,忽略了那珠流璧轉匆匆時光。
趙鳶看著顧相檀︰「後頭已是備下了香花供品。」年關之時,自也有一徑的佛禮需忙,不過府內都已經給顧相檀準備妥帖了。
顧相檀心里一熱,不由彎起眉眼,對趙鳶露了個清甜的笑容。
趙鳶眸光閃了閃,又淡淡撇開頭去,拉著他,當先走在了前頭。
正廳內侯炳臣、薛儀陽和羿崢都在座,按理說這時日宗政帝該是招朝臣上朝,商議除舊布新之事,晚上也會設除夕宴,喜氣和樂美滿致祥,但是侯炳臣這頭兒卻沒一個人願意去的,即便是薛儀陽都因著家弟身子不適而告了假,有靈佛在前,宗政帝就算想怪罪也沒這個臉。
一眾人歡歡喜喜的用了早膳,趙鳶被侯炳臣喊走了,羿崢又去藥房搗鼓他的藥去了,自從那懸賞的消息傳出去後,一時四面八方涌來了各種奇珍妙藥,雖沒有丹丘果精貴,但也不乏好東西,于是侯炳臣將之一概收下,贈予羿崢,讓他搗鼓研判去了,所以,這一陣他可沒少泡在藥房里。
于是,廳中便只剩了顧相檀和薛儀陽在。
薛儀陽給顧相檀斟了一杯清茶,自懷中拿出一份東西交予了對方。
顧相檀展開一看,是一張店鋪的賬目清單,里頭清楚地名列著店鋪內近日的交易。
香燭十箱,二十兩。
紙錢十捆,十兩。
靈牌︰香楠木、紫檀木、花梨木各十箱……
……
顧相檀瞧著,哼笑了一聲。
薛儀陽也笑了︰「誰家做生意這般隨便,這香燭紙錢也倒罷了,靈牌骨塔全十箱十箱的進貨,沒見京城最近有何災禍疫病啊,這麼多東西是要賣到猴年馬月去?」
顧相檀甩了那張紙︰「他只管開他的店,面上瞧不出錯就行了,私下里的賬目一般可不會人人都去查。」
薛儀陽道︰「的確,若不是靈佛提醒,下官都不曉得京城中有這樣一家店鋪,也不會去查。」這店鋪如此古怪,如此不像個正經的生意人。
「我不過偶爾得知,才勞煩了薛大人。」
薛儀陽忙搖頭︰「不過那仲戌良每三日便去到這店里一趟,且掩人耳目,隱蔽得很,也不知究竟為何。」
顧相檀心里自有計較,不過對薛儀陽淺淺一笑,湊近了道︰「這香燭店若真是三王手下的一處據點,而右相大人與其聯絡如此頻繁,薛大人以為若是皇上知曉了此事,會如何是好呢?」
薛儀陽恍然,也提起了嘴角︰「之前瞿光為了田梁的事已與他有了罅隙,而右相又因賭坊之事同那些人生了隔膜,若是有一方動手,另一方定不會坐以待斃,到時候宗政帝面前,這些人可要熱鬧了。而這事兒無論三王有沒有事先知情,又或是本就由他所布置,只要看到這般情景,想必一定忍不住上趕著來添磚加瓦……」
顧相檀道︰「古人曰︰國亡,未有伐者,魚爛而內亡也,。」
國之大,怕的不是外敵征伐,而是像死魚一般自內部瓦解,一國尚且如此,朝野權臣間更是如此,人心最是易變,又有多少人能經得住各般考驗呢。
宗政帝不仁,三王不義,無論是下毒的仇,還是丹丘果和神武將軍的斷掌之仇,顧相檀都沒那麼容易忘記,既然你有張良計,我自也有過牆梯,就看誰笑到最後了。
顧相檀和薛儀陽又說了會兒話,這才離了正廳,要去侯炳臣在府中設下的佛堂焚香祝禱,然而半途中卻瞧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還不待顧相檀猶豫,對方卻徑自迎了上來。
顧相檀看她一身樸素,再不似曾經那樣滿頭珠翠,遍體幽香,反而自有一番清雅悠然來。
秋倚樓給顧相檀福了福身︰俯首道︰「倚樓見過靈佛。」
顧相檀在府里住了這麼些日子,倒是第一次遇上她,雖自趙鳶那兒將那日的來龍去脈粗粗听了,也知曉她留在了府中,卻不知她現下究竟如何了。
秋倚樓見顧相檀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里提得一個偌大的食盒上,不由笑道︰「我如今在廚房當差,方才做了一些點心,分于府中的人嘗嘗,現下去問問味道,看有什麼要改進的。」
顧相檀一怔,面露訝色。
秋倚樓卻是淡然︰「這是我自個兒要求的,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卻……對不住他,倚樓下半生別無所求,更不敢有何奢念,不過希冀以微薄之力能為將軍做些事罷了,哪怕為奴為婢都毫無怨言。」
那一天侯炳臣將她從華琚坊救出後,沒想又遭變故,秋倚樓身上自一開始就被人下了追蹤的迷香,所以那些人才知中計,有了後手,而侯炳臣就算武藝了得,但是雙拳難敵四手,一個不察還被人拿了秋倚樓威脅,于是為救對方,這才被賊人有機可乘。
只要一想到那日情形,侯炳臣如何被人挑斷的手筋,秋倚樓便心如刀絞,她明白侯將軍並未對她有何旖思,不過是自己這張臉作怪罷了,哪怕那一刻換成任何一個平民百姓,將軍都不會放任其陷入丟了性命,所以在兩人月兌險之後,侯炳臣提出讓秋倚樓遠走高飛不再回來,秋倚樓卻拒絕了,而侯炳臣顧念她一介弱女子,又得罪了三王,若是離了將軍府的庇佑,怕是到頭來都難逃一死,于是,還是同意了。
听得秋倚樓的話,顧相檀嘆了口氣︰「寂靜知足,人當解月兌,秋姑娘如是作想,未必不是一種解月兌。」
秋倚樓頷首︰「倚樓後悔當日未能听靈佛教誨,‘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天道自有公平,我做下錯事,佛祖上頭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終是有一日須得全部償還。」
這話顧相檀當日說了只是為了挑動秋倚樓心內的不安和愧疚,實則此刻听來何其諷刺,若要比奸比詐,秋倚樓所犯之罪哪里及得上自己,他又有什麼資格去給旁人布道呢?若是天真有一日降罪,自己也不知會受何種刑罰。
秋倚樓見顧相檀輕顰雙眉,無限憂思略過眼內,不由道︰「佛祖有言︰得生與否,全由信願有無。靈佛心懷天下,只要信願不滅,無論是大鄴子民,還是靈佛所掛念的人,必將承天之祜,避禍就福。」
顧相檀對上秋倚樓眼中誠摯光暈,不由心頭一動,暖意漸起。
他點點頭,笑著道︰「多謝……」
……
而那一邊,侯炳臣帶了趙鳶進得書房,一入座就瞧著他面色。休養了一陣,趙鳶精神已恢復如初,甚至比曾時更好,此刻與侯炳臣對視的眸光深邃且澄亮,如淵又如星一般。
侯炳臣沉吟片刻,開口道︰「六弟,你可是真想好了?邊疆苦寒,戰場無眼,若是你想入軍營,可知要受怎麼樣的罪?」
趙鳶不待思索便淡淡說︰「我知曉,也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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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探險隊隊長、魚兒和懶懶姑娘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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