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慢慢接近村莊。村莊被農田包圍著,像大海中的一個島嶼。
8月,正是水稻瘋長的季節,車行在田邊小路,如同行在綠色的波浪之中。稻田分割得整齊劃一,水稻剛剛吐出新穗,因為尚未飽滿,因而能夠抬頭向天。走在8月的鄉村,可以預見下一季的豐收,還能聞到空氣里飄蕩著,那些果實酸澀的清香。
農人們在田間鋤草,或者噴灑農藥,田邊小路上的吉普車,讓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起身注目,面上現出淳樸的神情。
村口有棵老樹,樹下圍著一拔小孩,不管男女,全都只穿短褲,皮膚曬得黝黑。吉普車吸引了他們的視線,他們怯怯地看著車上下來的男女。
秦歌面無表情往村里去,賀蘭卻笑嘻嘻地沖著那些孩子招手。
村莊的房屋雜亂無章,一條稍寬點的路在村里蜿蜒,邊上又延伸出無數窄些的小道,通往四面八方。這應該是個極平常的村莊,有白色的兩層小樓、有紅磚瓦房,亦有那種簡陋的泥草房——貧富差距早已不局限于城市。
秦歌拉住一位村民,問他知道蘇雪林家住哪兒嗎?
那村民立刻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往一條小道上指了指,便低頭扛著鋤頭離開,走不多遠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
秦歌與賀蘭順著小道走下去,一路上又問了兩位村民,最後那位一指不遠處的一幢房子,用方言道︰「那就是。」
蘇雪林家三間堂屋,打橫還有一排小房子,估計是灶間和儲藏室。堂屋前顯然有個院落,但沒有院牆。空地上種了幾棵樹,桃樹或李樹,還有兩棵
石榴樹,樹下生著雜草,一見就知道好久無人過問了。
穿過空地,可以看到堂屋門上掛著鎖,門檐上結著厚厚的蛛網。
推門,露出一道縫隙。往里看,黑乎乎的,無數灰塵在一束陽光里舞蹈。屋里景物依稀可辨,尋常農家的模樣,只是所有的物件都落滿灰塵。
「你們找誰?」身後響起說話聲,聲音粗啞,但卻宏亮。
秦歌與賀蘭回頭,見到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大褲衩、小背心,兩手掐腰,腰桿兒挺得筆直,目光正帶著些審視落到兩個陌生人身上。
「這位不是村長就是書記。」秦歌小聲跟賀蘭說。
「你怎麼知道?」
「瞧他那身板,肯定是行伍出身。退伍兵回到村里,那身價就不一樣了。這男人氣勢不凡,顯然平時指手劃腳慣了,在農村,村長和書記可就是最大的官了。」
秦歌迎著這男人走過去,開門見山,亮明自己的身份。那男人的臉色緩和下來,還擠出些謙卑的笑,伸出手來和秦歌握了握,說自己就是這村的村長。
「你看一下,這是不是你們村的蘇雪林。」秦歌將從報紙上制作出的照片遞過去。
村長接過來仔細看,點頭︰「是她,好多年沒見,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好多年沒見是什麼意思?」賀蘭說。
「讓我算算這丫頭離開村子幾年了。」村長歪頭琢磨了一會兒,然後很肯定地說︰「三年半了,那年大旱,村里人在忙著抗旱,那丫頭跟幾個小姑娘一道,被人領到城里打工了。」
「這麼些年,她就一次也沒回來?」賀蘭問。
村長搖頭︰「她還回來干什麼呢?在這村里,她也沒什麼親人了,要換了我,也肯定不會再回這地方。」
「那麼,她的家里人呢?」秦歌問。
「沒有家里人了。」村長嘆口氣,「這麼些年,她就跟個叔父一塊兒生活,她那叔父是個孤老頭——孤老頭的意思就是一輩子單身,到老仍然一個人孤仃仃地。她叔父幾年前病死了,村里人當時就看出來那丫頭在村里呆不長,果然,半年後,她就走了。」
「那她的父母呢?她為什麼不跟父母親生活在一塊兒?」賀蘭道。
「這事兒說起來話就更長了。」村長再搖頭嘆息,「死了,他們都死了。」
村長接下來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很多年前,村里有個女人,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從結婚那年起,就開始不停地抱怨,說男人沒用,只知道成天在地里搗鼓,不能像別的男人那樣賺大錢。男人活得挺窩囊的,對老婆漫無休止的謾罵采取了忍讓的態度,同時,自己也在農閑的時候,到城里打工,希望多賺些錢,能讓老婆滿意。
那年冬天,他的女兒出世,他抱著襁褓中的小生命,欣喜不已,決定要更加努力,讓這小女孩今後過得幸福。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6年,那年到了農閑時,他不想再出去打工了,因為他在村里听到了風言風語,大家私底下都說他的女人跟村里一個光棍有染,這件事好像全村人都知道,就瞞著他一個人。他是個極端內向的人,有了心事,但不知道怎麼開口,特別是這種事。
老婆這些年,並沒有因為女兒的出生改變對他的態度,見他沒有像往年那樣出門打工,便開始惡語相向,甚至把他外出的包裹都丟到門外,逼他離開。
男人默默地背著行李,離開了村子,但當天晚上,他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回來了。
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村里人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都可以想象。深夜,女人淒厲的尖叫響在村莊的上空,大家從夢中被驚醒,紛紛走出家門,根據尖叫的方向,聚到了那男人家門前。
男人手中持刀,滿身鮮血在家門前追逐6歲的小女孩。那一刻,老實巴交的男人變成了惡魔,他的面孔猙獰而邪惡,刀在身前揮舞,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小女孩跌倒在地,男人的刀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落去。
「黑夜里游蕩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做夜行者,他們通常有副猙獰的面孔,邪惡而神秘。它們把自己隱匿在黑暗里,如果你不幸遇到了它們,那麼,它們就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災難——比如鑽進你的身體里,讓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是村里老人後來對這件事發表的看法。
那晚,在男人身後的屋里,女人和她的光棍情人倒在血泊里,都已死去。他們死得極其恐怖,整個面孔,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們是丑陋的,我只是讓他們恢復本來面目。」男人後來被警察帶走時,只堅持重復這樣的話。
他沒有殺死自己的女兒,並不是他恢復了本性,而是村民上前合力抱住他,並奪下了他的刀。那一刻,小女孩睜著驚恐的眼楮,趴伏在地上,冷冷地看著變得像野獸樣的男人。
那是她的父親,要殺死她的父親。
小女孩後來跟著叔父生活,村里人很快就發現,小女孩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時常一個人坐在河邊呆呆地出神,眼楮里也流露出那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還有,她常常會突然失蹤好幾天,她的叔父根本就不關心她的存在,所以也不去找她,但是,過不了幾天,她又會獨自悄悄回到村里。
現在,秦歌和賀蘭都知道了那個小女孩就是蘇雪林。
故事讓他們震驚,並且心情沉重。這時,真相已經像黎明的曙光,慢慢從他們心里升起,雖然他們極不願意面對這樣的事實,但它卻可以解釋一切疑團。
「那麼你知道蘇雪林小時候常鬧失蹤,究竟去了哪兒嗎?」秦歌最後問。
「老君堂。」村長月兌口而出。
「好多年之後,那丫頭長大成人,村里人才知道她當年失蹤的秘密,原來她是去了老君堂。老君堂里有個道士,神神叨叨的,據說還會武,這麼些年那丫頭就跟他混一塊兒,听說還教那丫頭拳把式。有回村里一個青年想跟那丫頭開個玩笑,結果被她三兩下就撂倒在地。我兩年前去過一次老君堂,那老道老得眉毛都白了,真不知道他在這世上還能再活幾年。」
告別村長,吉普車疾馳而去,揚起一路的塵土。
車上的秦歌與賀蘭俱都沉默不語,心事重重。到這時,他們心里再無任何懷疑——警方真的搞錯了,真正的疤面殺手根本不是杜剛,而是這個叫蘇雪林的女人。
他們只希望,這回,不要再出任何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