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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媽媽叫做林薇茵,出生于富商之家,而我的外公一手創辦了明遠集團,是C市鼎鼎大名的生意人。
我媽從小聰明漂亮,是外公捧在手心上的寶貝,也在他的疼愛里養成了極有主見的性格。
二十一歲那年,她還在讀大學,卻在這時候遇見了我爸。那時候我爸不過是明遠集團的一個小職員,與她在電梯相遇,抱著的文件散落一地,局促不安地蹲去撿。
正手忙腳亂之時,另一只漂亮的手也開始替他拾撿文件,他紅著臉道謝,由此認識了我媽。
愛情的開始似乎從來不需要任何邏輯,身份與地位、家庭與背景其實都沒那麼重要。
他們在一天一天的熟識里相愛了,我媽的態度很堅決,不管我爸是什麼身份,她都一定要嫁給他。
外公很疼這個獨生女,再三勸說後,女兒都始終不肯退讓半點,他只好妥協。
但結婚前,他要我爸答應一個條件,那就是我爸在公司的事業不會因為這段婚姻有任何改變,一切都得靠自己——外公以為這就是確保他對我媽真心真意的方式。
婚後,他們其實也有過一段幸福的生活,我爸仍然在自己的崗位上做事,而我媽畢業之後來了明遠,在外公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情況下,接管了公司的生意。
從我出生開始,家里的狀況一直是我媽在外當女強人,而我爸雖一路順利升遷,但比起我媽來畢竟還是要弱了太多。
後來,我爸開始漸漸地厭惡了這種日子,起初還能夠笑著和那些夸他「嫁得好」的朋友開玩笑,到後來一旦听到類似的言辭,就覺得對方在嘲笑他吃軟飯。
這個社會一直以來太過注重男人的尊嚴,男尊女卑的觀念雖然已經成為了歷史,可是對于我爸來說,他也不會甘心當一個屈居妻子之下的懦弱小男人。
在他碌碌無為的同時,我媽每天面對的都是一筆又一筆的大生意和那些大有來頭的人,于是他們開始吵架,開始爭執,開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翻。每一次,我媽都放下驕傲去哄他,努力在家成為他的小女人。
然而有的念頭一旦產生,就如同種子一樣在心里扎了根。
我爸一次又一次地為這樣的現狀痛苦掙扎,最終在我十一歲那年,和從外省歸來的初戀一起離開了這個家。
他走得很倉促,除了必要的證件和一紙離婚協議書以外,什麼都沒有帶走。
他還留給了我媽一封信,信上說明了這些年來他的委屈與不甘,而信的最後是這樣寫的︰
看在夫妻情份上,希望你別來找我,給我一個安穩的余生。嘉嘉還小,而你有錢有勢,比我更有能力和資格撫養她。我這個不成器的父親就不耽誤她榮華富貴的一生了。
珍重,薇茵。
是我對不起你們。
***
我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把這個這麼多年來誰也沒告訴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陳述給了陸瑾言。
我以為我的語氣很平靜,頭也埋得低低的,他就看不見我的表情,也就不會知道我有多難過。
而他溫暖的手掌還停留在我的發頂,那種溫度一路傳達到我的內心,給予我無言的支持。
他明明沒有追問,我卻自顧自地往下說。
「你猜不到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家里天翻地覆,外公去世了,媽媽得了抑郁癥,而我忽然從一個受盡寵愛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孤兒,雖然父母都在,可是卻沒有人陪在我身邊了。」
外公一直身體不好,知道我爸離開的事情後,氣得心髒病發,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而我媽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的人生受到了天大的打擊,整個人精神恍惚,連公司也不去了。
她的發小,也就是留學歸來的程叔叔,她現在的丈夫,選擇在這個時候陪在她身旁。他愛她那麼多年,眼睜睜看著她嫁了人,生了孩子,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可是到頭來,上天還是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給我媽請了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同時把我送去了最好的學校讀書。
那一年是我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年。
我死死盯著膝蓋,用手捧住了自己的臉。
我對陸瑾言說︰「你不知道,我長得很像我爸爸,從小到大,身邊的人都說我和我爸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爸爸長得很好看,小時候我曾經很開心自己遺傳到了他。可是他走了以後,這個曾經叫我開心不已的事實卻成了我的噩夢。」
因為從那開始,一直到我媽病好以前,每當她看見我,都會歇斯底里地尖叫,像是見了鬼一樣。
我爸成了她的魔障,而和我爸長得非常相像的我則成了她現實生活中最恐懼的人。
有一次,她甚至發瘋一樣拿起桌上的花瓶砸我。
我的手從臉頰上慢慢來到了發際邊緣。
我撩開那一縷頭發,露出一塊至今仍在的疤痕,然後笑著對陸瑾言說︰「你看,就是這里。」
當時我的額頭留了那麼多血,可我就跟嚇傻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這個疼愛我十一年的母親。
她還是一樣的美麗,可昔日溫柔寵我的她如今卻口口聲聲叫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我頭破血流,而她淚流滿面,眼里是密密匝匝的惶恐與厭惡。
那一刻,我分不清疼得是頭還是心。
富家女和窮小子的故事從古代話本里一路蔓延到了現代社會。
崔鶯鶯與張生在紅娘的幫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七仙女不顧天帝的反對也要嫁給放牛的董永,三聖母拋棄仙女的身份也要成為劉彥昌的妻子……然而我媽沒有那個好運氣,她不顧一切選擇了我爸,而我爸卻最終辜負了她。
在這場失敗的婚姻和愛情里,我終于成了一個沒有人要的孤兒。
那一年,我活在父親的拋棄與母親的憎恨里。
哪怕我知道我媽只不過是生病了,要是她還清醒,一定不會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
在我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陸瑾言始終一言不發,沒有嘲笑我,沒有安慰我,可我卻覺得這樣的回應才是最好的回應。
至少我沒有尷尬,沒有自卑,沒有覺得尊嚴全無。
我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感受著雙腿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感,而那種疼痛感十分矯情地一路爬到我的心髒,叫我的眼楮都有點濕潤了。
「後來我媽的病好了,可是那一年的事情我們都還記得,我耿耿于懷,她也覺得無法彌補。甚至于每一次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仍然能看出她無法面對我。只要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就好像看見了我爸的影子,她害怕,而我也害怕。」
過去的傷痛成了我們的陰影,就如同我爸是她心上一輩子的傷,就算結疤了,也丑陋地橫亙在她的生命里。
「所以我想,既然她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就盡量少出現在她面前吧。這樣她就不會想起我爸,而我也過得自由一些。」
我說這話的時候,很努力地用一種含笑的語氣去陳述。
可是一眨眼,我還是矯情地察覺到了睫毛上的濕意。
十年以來不曾跟人講述過的事,如今一旦提起,內心里就好像有一場驟然爆發的洪水,巨大的情感波瀾傾巢而出,所有的防備瞬間決堤。
而我說完以後,就一動不動地看著膝蓋,再也不開口了。
陸瑾言就在我身旁,那只擱在我頭頂的手微微動了動,下一刻卻毫無防備地落在我的手臂上。
他攬住我,以一種親密的姿態將我擁入懷里。
我的面頰正好貼在他的胸前,干淨的白襯衣散發著一種溫暖熨帖的好聞氣息,如同催淚彈一般將我生生忍住的眼淚都逼了出來。
夏日的氣溫燥熱難耐,還好病房里開著空調,溫度開得很低。
我冰涼的面頰接觸到他溫熱的身體,哪怕隔著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就好像有人把我從冰窖里撈了出來,用身體溫暖我那冰凍已久的心。
陸瑾言把我抱在懷里,低聲說了一句︰「祝嘉,別哭。」
那語氣低沉溫柔,似是大提琴悠揚動听的聲音,在我的心弦上奏出令人顫動的樂章。
牆上的鐘滴答滴答地走著。
我的面頰貼在陸瑾言的懷里,視線卻停留在那只鐘上,這才察覺到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過了。當下一驚,微微離開他的身體,有些局促地說了句︰「太晚了,你趕緊回家睡覺吧!」
他定定地低頭看著我,頓了頓,才應了一聲︰「嗯。」
我猜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忐忑與不自在,不然不會這麼從善如流地拿起床頭櫃上的車鑰匙,往門外走去。
我甚至覺得他一定有些不開心,認為我不知好歹,在他安靜地听我傾訴這麼久,並且無聲地安慰了我以後,居然還被我趕走了。
而我呆呆地坐在病床上,听他輕聲說了一句︰「晚安。」
離開病房以前,他把房間里的燈關了。
我的視線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甚至沒有叮囑我什麼,沒有說過還會再來,就這麼無聲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忽然間有些恐慌。
他會不會就這麼走了,再也不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在黑暗里坐了好一會兒,想起了剛才跟他講的那個故事。
我打開手機,對著通訊錄里的「媽媽」二字發呆,刺眼的白光把我的眼楮都晃得有些睜不開。
天知道我有多想撥通這個電話。
天知道我有多想在受傷的那一刻見到她。
我懷念兒時摔倒的那些瞬間,在我哇哇大哭的時候,她會第一時間扶起我,一邊小聲安慰我,一邊露出心疼的目光。
假如時間能夠倒流,哪怕每一天都要重復摔跤,我也甘之如飴。
然而時間終究還是走到這一刻,我們誰都回不去了。
腿上的藥膏滲入傷口,火辣辣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里。
而我終于在這樣寂靜的夜里情緒失控,慢慢地把頭埋在膝蓋上哭了。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傷春悲秋的人,也不愛哭,可是在我身心俱憊的那一刻,在我被開水燙傷了,還以為自己的腿就要廢了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居然無依無靠到不敢給自己的親媽打電話的地步。
我可以欺騙別人,就說我是怕她擔心。
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確害怕,可害怕的不是她會擔心,而是當她看見我時,是否會露出和從前一樣的眼神……恐懼,厭惡,憎恨,逃避。
因為我長著一張和我爸太過相似的臉,而她走不出我爸的魔障,只好把部分情緒都轉移到我的身上。
我孤零零地活了十個年頭,不愁吃穿,衣食無憂。
我在眾人的羨慕眼神里一路走到今天,可我一點也沒有優越感。
因為我明白︰我有的,很多人同樣擁有;可大多數人擁有的,我卻夢寐以求。
凌晨一點三十七分,我埋頭啜泣,像個矯情到無藥可救的小姑娘,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哪怕我知道那個方向也許會在明天早上我醒來以後又再次清晰明了起來,可今晚,我就是難以抑制這種情緒。
嚓,有人轉動了門把。
在我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的同時,看見那個去而復返的人就這樣站在門口,深深地凝望著我。
又或者,其實他從未離去。
他的背後是走廊上一夜不滅的白色燈光,鮮明而耀眼。
那樣的光芒在他整個人的輪廓邊緣都染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像是來自童話里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