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鸞不想再見到蕭鐸,不想見到端王府的人,可是事情偏偏不按她的心願來。
沒過幾天,就是大老爺鳳淵的四十歲生辰。
奉國公做大壽,京城名門貴族都紛紛過來賀壽,前面男賓且不說,後面女眷來的貴客里面,有一位是鳳鸞完全不想見到的。
那就是她的姑表姐穆令嘉,蕭鐸的嫡妻,端王妃。
「阿鸞。」端王妃笑吟吟的,招呼道︰「過來讓我瞧瞧。」她與大夫人、甄氏等人說笑,「一眨眼,阿鸞都長成大姑娘了。」
鳳鸞只低頭做少女羞澀模樣。
甄氏笑了笑,沒答話。
大夫人怕端王妃覺得冷場,忙道︰「是啊,咱們府里這些姑娘們里頭,就數阿鸞模樣兒最齊整,是個招人疼的丫頭。」
好在端王妃只是隨口打個招呼,對表妹興趣不大,又朝自己的母親穆夫人問道︰「今兒柔嘉怎麼沒來?我記得,她和阿鸞是最要好的。」
穆夫人回道︰「柔嘉前幾天著了涼。」小女兒淘氣,去水邊掐花弄濕了裙子,結果害了風寒,不便當著親戚的面說出來,淡淡帶過,「我讓她在家養幾天才準出來。」
大夫人客套問道︰「不要緊罷?」
「不要緊……」
鳳鸞沒心思听她們閑聊,視線時不時的掃過端王妃,心潮一陣起伏。
前世自己難產的那一天,蕭鐸身為男子,是不會涉足帶有血污的產房的,哪怕自己就要一尸兩命,他也只是站在窗外罷了。但是身為王府主母的端王妃,不論出于面上情,還是為了她的賢良名聲,都得親身進來瞧一眼。
在自己將死之際,混亂中,……看到了什麼?
看到端王妃的那雙眼楮,清澈、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甚至帶出松快。
是你嗎?表姐,是你要親手葬送了我嗎?
「阿鸞,怎麼呆呆的望著我?」端王妃對她笑道。
鳳鸞收回視線,低了頭,「我瞧著,王妃娘娘頭上的鳳釵十分好看。」
端王妃要比自己大整整一輪,比蕭鐸大兩歲,今年應該二十六歲了。按說她這個年紀不算小,但她高髻如雲、容色秀雅,一身端莊正裝穿在她的身上,不覺累贅,反倒更有雍容華貴的氣勢。
「不過是金子多一些罷了。」端王妃笑著,摘了手上的一對翡翠鐲子下來,「不過鳳釵是按命婦規格制的,你戴不合適,這對鐲子還不錯,水頭甚好。」
鳳鸞不想要,但是此刻卻不能不接,「多謝王妃娘娘。」
鳳大女乃女乃一向愛搞氣氛,搶先笑道︰「二妹妹今兒可是賺到了,只憑一句話,就得了王妃娘娘的好東西。」
端王妃笑了笑,「阿鸞戴著玩兒罷,不值什麼。」
大夫人道︰「王妃娘娘真是大方。」
穆夫人神色驕傲,自得道︰「不是我自夸,王妃娘娘從小就別的姑娘為人大方,性子溫婉敦厚,多少人都比不上呢。」
她這麼說,大夫人和鳳大女乃女乃自然跟著奉承。
甄氏一向懶得敷衍的,仍舊笑了笑。
穆夫人便不滿的掃了她一眼。
鳳鸞不想母親被過分關注,將鐲子遞給了丫頭,嘴上道︰「替我好好收著,小心點兒,踫壞一星兒半點的,仔細你們的皮!。」實則心里一點都不想要這對鐲子,更不想在此應酬,找了個借口溜出去了。
眾人念著她年紀小,沒多問。
鳳鸞出了綺霰齋,頓時覺得空氣都跟著清晰起來,因為厭煩前面熱鬧,和那些虛假客套的人情來往,便往後面花園子里逛去。
走了一陣兒,丫頭玳瑁問道︰「小姐,累不累?」
「不累。」鳳鸞真不覺得累,府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熟悉,每一處都留著自己兒時的記憶,讓自己無比眷戀。正在駐足四下環顧,忽地發覺對面格子花窗後閃過幾個男人身影,不由留神看了一眼。
似乎……,有一抹熟悉的某種特殊花紋錦袍。
是皇子所用的夔龍紋!
難不成是他?大伯父做為超一品的奉國公,他做壽,自然會有許多貴客,皇子們過來拜壽也是常理。但是他們不在前面喝酒說話,來後花園做什麼?真是的,自己越不想見到什麼就越來什麼!
鳳鸞想回避,卻已經來不及了。
「阿鸞。」幾記腳步聲之後,從梅花門那邊搶先繞過來一個少年,約模十六、七歲的年紀,步履輕快,一派神采飛揚的俊逸氣度。
「二哥。」鳳鸞解釋道︰「我們過去會芳園掐幾支花。」
鳳世玉微微點頭,然後笑道︰「剛巧我陪端王和成王兩位殿下說話,順便逛逛咱們家的園子。」他的目光里帶著某種熱切,看著堂妹,「既然遇上了,你過去給兩位殿下見個禮。」
鳳鸞不想見,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不由一時僵住。
「阿鸞,怎地呆住了?」鳳世玉有幾分催促的意思。
在兄妹倆僵持的功夫,梅花門後面呼啦啦過來一群人,丫頭們不算,領頭走在前面的兩位年輕公子,恍若珠玉琳瑯珍寶一般,皆是光華璀璨。
兩位年輕的皇子,緩緩走來。
鳳鸞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退了,在袖子里握緊了拳,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情緒沒有任何波瀾,輕移蓮步款款上前。
她低眉斂目襝衽,淺聲道︰「臣女見過端王殿下,成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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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鐸凝視著眼前的清麗少女。
奉國公府有女殊色無雙,盛名廣傳。
蕭鐸是早有耳聞的,但只是听听而已,從來沒有當真過。在他看來,不過是鳳家抬高自家姑娘身價,故意耍的手段罷了。
今日一見,卻不免嘴角微翹。
這位鳳二小姐的確有自傲的資本。
只見她淡掃蛾眉,不施脂粉,便已是素面清絕的瀲灩容光,偏生一雙烏黑眸子霧蒙蒙的,帶著水汽,透出幾分柔軟的嫵媚嬌艷。叫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看清她到底是清麗絕倫,還是嫵媚無雙。
那一襲華麗的縷金百蝶百褶鳳尾裙,在人間麗色映照下,亦顯得暗淡了。
「免禮。」蕭鐸嘴角微微翹起,轉頭朝兄弟成王蕭湛看了過去,果不其然,他的眼里亦帶出幾分驚艷之色。
比起蕭鐸的雍容肅穆,蕭湛看起來偏于溫暖和煦一些。
加之年輕,說話透著幾分少年人的明快,已經笑著贊道︰「方才還在贊奉國公府花園子修得好,花開得更好。」他看向鳳家兩兄弟,「此刻一見令妹,倒覺得滿園□□也不過爾爾。」
清風掠過,吹得鳳鸞臂間披帛恍若一抹紫色雲霞。
鳳世玉笑道︰「承成王殿下謬贊。」已經讓堂妹出來露了面,再多說下去反倒不合適,因而看向堂妹,「你不是要過去掐花嗎?去吧。」
鳳鸞恨不得自己趕緊消失,擔心多留一刻,就會控制不好自己,忍不住抓住蕭鐸問一問他,前世為何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死?良心都給狗吃了嗎?!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情緒,欠身道︰「二位殿下,臣女告退。」
鳳世玉笑著交待了一句,「嗯,叫丫頭們好好跟著。」
鳳鸞旋即頭也不回去了。
她人走了,剩下幾位卻是各自一番思量。
蕭鐸眼中隱隱含笑,這麼巧,逛個花園子都能遇上未出閣的小姐,只怕……,鳳家人有些別的念頭吧?眼角余光掃過兄弟,成王蕭湛還未婚,正需要一個適齡的世家女做王妃,估模鳳家正有這個意思。
不過,鳳二小姐帶著一瓶花說去掐花,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莫非真的只是踫巧遇上,有別的事?或者,這只是鳳世玉臨時的主張?
罷了,都不與自己相干。
可是……
鳳家、鳳家,奉國公府,先帝時出了一位鳳淑妃,育有兩位親王,和一位年紀最長的酈邑長公主。到了本朝,又有鳳儀嬪生下一子一女,更不用說,鳳、範、穆三大世家,盤根錯節的聯姻關系。
這三大世家的女兒,皇子們能娶到一個嫡女做王妃,就算比別人多一個臂膀,要再納一個做側妃,想都不要想。這些世家不會自貶女兒身價,皇上不會答應,諸位兄弟更不會同意,所以自己不用琢磨了。
反倒是蕭湛此刻尚未迎娶王妃,還有機會。
蕭鐸心下一沉,就好像看到一堆金晃晃的金山,自己卻不能動、不能拿,還要眼睜睜的看著便宜兄弟,如何能夠不憋氣?若是蕭湛迎娶鳳家小姐做王妃,和鳳家結為秦晉之好,那……,可絕不只是添個普通的助力。
「六皇兄。」蕭湛笑吟吟提醒,「當心腳下。」
蕭鐸點點頭,看了一眼往前走去。
蕭湛跟在後面,眼里閃過一絲譏笑。方才鳳二小姐過來見禮的時候,兄長的心情有點微妙,別人或許看不出,自己卻能夠感覺的到。
可他已經費盡心機,娶了理國公穆家的女兒做王妃。
鳳家的姑娘自然沒份兒了。
說起來,那鳳二小姐的確不錯,清麗、明媚,帶著幾分孤傲勁兒,又有一種掩不住的嬌憨可人。皇子娶妻最看重的當然不是長相,而是王妃的娘家勢力,不過若是王妃本身是個佳人,那亦是錦上添花的美事。
蕭湛在心里笑了笑,鳳鸞……,值得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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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後,鳳鸞心煩不已。
前世的自己,在入宮為奴之前都沒有見過蕭鐸,也沒見過蕭湛,今生的人生軌跡卻出現了偏差!罷了,只要鳳家不被抄家,自己就不會入宮做奴婢,斷然沒有去給蕭鐸做小妾的道理。
嗯……,只要處理好這件大事就行。
「二小姐!」不遠處,門邊走來一個穿水綠裙子的小丫頭,她揚了揚手,「正巧大夫人讓去請你,剛好呢,我就不用去望星抱月閣了。」
「大伯母找我?」鳳鸞雖然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行,我這就過去。」沿著紫藤小徑,一路往上房的綺霰齋走去,心思漂浮不定。
奉國公鳳府分為兩房,長房嫡出,二房繼出。
二房人口簡單,長年多病的父親鳳澤,母親甄氏、自己,以及龔姨娘和她的一雙庶出兒女,總共就這幾個主子。父親在少年時中過秀才,後來因為身體不好,祖母怕他累著,嚴令不許念書費神,只準好好調養。
父親斷了仕途,整個二房只能依附國公府生活,所仰仗的,不過是祖母龔氏年紀不高,一直緊緊捏著後宅罷了。
對比之下,長房可是人才輩出。
大伯父鳳淵因是嫡出長子,襲了超一品的奉國公爵位,本身亦是才能卓群、政見不凡,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從當年的新科探花郎,小小翰林,一直官運亨通,現如今做到正二品的吏部侍郎,兼中極殿大學士。
和大伯父一母同胞的兩位姑母,大姑母是理國公府穆家的世子夫人,小姑母進宮封為儀嬪娘娘,育有十二皇子和六公主。自己的堂姐鳳榮娘,嫁入輔國公府範家做了大女乃女乃,長房的幾個爺們,一個個亦是芝蘭玉樹的人物。
當然了,不包括三堂兄在內。
說起自家這位活寶似的三堂兄,算是長房的異數,因為貪吃,人有些微微發胖,和芝蘭玉樹是不沾邊兒了。偏生還不愛讀書,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遛鳥走狗,性子又毛躁,惹急了,上房掀瓦的事都干得出來。
不過三堂兄就算樣樣都不好,待自己……,卻是極好的。
人人都說,三堂兄和自己像是嫡親兄妹。
可嘆前世他卻枉死了。
鳳鸞心中感慨,望著前方長房的青瓦白牆、雕梁畫棟,再穿過一個假山,一條九曲十八折長廊,便是綺霰齋了。說起來,大伯母待二房的人淡淡的,說話不冷不熱,自己並不想和她多打交道。
綺霰齋內,大夫人手邊放著一卷佛經,聞聲抬頭,「你來了。」她說話不緊不慢,舉止舒緩得宜,卻有一種端莊肅穆的大氣,很符合她奉國夫人的身份。
鳳鸞行了禮,問道︰「听說大伯母找我有事?」
「沒什麼要緊的。」大夫人指了指桌上的料子,淡聲道︰「過幾天太子妃壽誕,到時候帶你一起去賀壽,所以裁幾件新鮮衣裳。」
太子妃壽誕?鳳鸞心頭輕輕一跳。
前世的記憶在她腦海里翻騰,加上剛才遇到蕭鐸、蕭湛的畫面,很快……,她就想起來了。眼下正是太子妃壽誕的前夕,這幾天一直忙著考慮改變鳳家的命運,倒是把這件大事給忘了。
此次太子妃壽誕,各家的公卿小姐都要跟著過去,說是去祝壽,實際上是為成王蕭湛挑選未來王妃的。自己出身奉國公鳳家,年紀合適,嫡出,容貌品行都沒問題,就條件來說絕對足夠了。
但前世自己落選了。
實際上,這種為皇子選妃就是政治博弈。
前世的這次博弈,最終秦太後和德妃一派贏了,扳倒了範皇後一派,成王妃出自秦家小姐。所以這場太子妃宴席,自己只是去走走過場,連多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打扮不打扮的,其實都差不多,不失禮就行了。
再說了,成王妃有什麼好爭的呢?最終逃不過一死。
鳳鸞的心稍稍放了回去。
但隱隱的,又有一絲說不清的擔憂。
今天意外的見到了蕭湛,他會不會……?不是自己感覺太良好,而是對于爭儲的皇子們來說,一個有力的妻族是非常重要的。別說自己長得還過得去,便是丑若無鹽,蕭湛迎娶鳳家姑娘,照樣不會皺一下眉頭。
那他……,該不會有什麼打算吧?
罷了,應該不用擔心。
蕭湛生母段謹嬪早逝,一直由秦德妃撫養長大,加上宮里還有秦太後壓陣,蕭湛就算自己有點想法,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畢竟他此刻還羽翼未豐,無法和太後、德妃等人抗衡,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兒。
說起來,他眼下的勢力還不如蕭鐸呢。
等等,怎麼又想起那人了?!
鳳鸞心中浮起一種蛛絲般纏繞的煩躁,一抬頭,瞧見大伯母正看向自己,趕忙鎮定情緒,起身笑道︰「那好啊,那可就多幾件新衣服穿了。」
大夫人手中轉動著佛珠,眉目不耐。
鳳鸞瞧著有些詫異,前世大伯母雖然待自己冷淡,但也沒當面給臉子的,難不成有什麼煩心事?因自己人在跟前,順口問了一句,「大伯母,可是誰惹你心煩了?」
「還不是老三那個混帳!」大夫人將手上念珠一拍,因為煩亂,忍不住對佷女牢騷抱怨起來,「好好的,說是打算給他定下王家的親事,他不知道擰了哪根筋,跑來找我鬧,說不願意,然後就賭氣跑了出去。」
「三堂兄賭氣出去了?」鳳鸞心頭一跳,忽地想起從前的一件舊事。
前世里,家里給三堂兄定下的未婚妻姓王,出自本朝名門,挺好的一門婚事。但不清楚三堂兄在哪兒听了閑言碎語,說王氏和表兄有瓜葛,嫁到鳳家原是不情願的,只為家里母親哥哥逼著,才勉強應了這門婚事。
三堂兄便炸毛了,不答應,和大伯母爭吵後賭氣出了門。
然後約了一幫狐朋狗友出城喝酒,好幾天都沒有回家,這也罷了。偏生不知又是哪個閑不住的,嫌單是喝酒作樂無趣,便提議既然出來了,何不去附近清虛觀賞賞花?這一賞,便賞出事兒來了。
當時事有湊巧,正趕上王氏的表兄杜公子也約了朋友,去清虛觀山上作詩。兩行人踫在一起,三堂兄是個性子暴躁的,他身邊的人又個個不安分,三言兩語就吵上了,然後打了起來。
可憐那杜公子一行人,詩沒做成,反倒狼狽不堪的掛了彩。
原本富貴公子哥兒們的口角,是常有的,不算稀罕。可這事兒沒有完,兩行人各自散開回去後,不知道是誰,居然把打架的原委嚷嚷開了。
傳來傳去,流言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發夸張,最後竟然變成王氏行為不貞。
消息傳到王氏的耳朵里,不免羞憤交加、又氣又恨,躲在屋里哭了半天後,趁人不留意悄悄吊了脖子,轉瞬香消玉殞。
三堂兄知道王氏死訊以後,倒後悔起來。
「可見是我誤了她。」他悔恨道︰「王氏心里原本肯定沒有鬼的,她若喜歡那姓杜的,嫁了便是,何至于自尋短見?」氣得暴跳如雷,要去找傳流言的人拼命報仇,被大伯父一頓狠打,勒令鎖在家里不許出門。
至此,鳳家和王家的親事沒有結成,反倒結了仇。
鳳鸞心情復雜,後來鳳家獲罪被抄的時候,那些欲加之罪少不了王家的手筆,特別是三堂兄一個不入仕的公子哥兒,竟然也有人盯著,輾轉將他逼死,想來和王家月兌不了干系。
可是追根朔底,這件事……,原是三堂兄莽撞鬧出來的禍事,是鳳家人的錯。
怨不得王家落井下石。
但是眼下,既然自己重活了一世,就不能眼睜睜的再看三哥重蹈覆轍,繼續重復前世悲劇!一定要阻止這件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