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歸長安去 第一章 三封折子

作者 ︰ 歲惟

長安三月。

越州刺史今年的第三封折子進了皇城,送去了開春以來的又一個壞消息。

越州地處江南,本是魚米富庶之鄉,今年卻發了大水。刺史大人暗嘆時運不濟,懷著悲痛的心情上奏了災情。

哪知這第一封奏折上去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一件好事。

此事還得從先帝在位時說起。

先帝爺乃楚國的開國皇帝,從扶氏手中奪下天下,從此改朝換代,國號大楚。先帝膝下有三子,個個命途不濟。大皇子乃皇後所生,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卻不幸早夭;二皇子豐神俊朗才謀過人,卻自小染病,小小年紀就被送去西邊的燕國當了質子;三皇子文武雙全,又是先帝盛寵的惠妃之子,眼看著要繼任大統,最後卻在奪嫡之爭中慘敗,封去偏遠的幽州當了個王爺。

今上便是那個客居燕國八年的病秧子二皇子,蘇昱。

一年前先帝突然駕崩,惠妃聯合外臣扶持三皇子蘇羨登基,本以為暢通無阻,不料最後關頭卻殺出個二皇子。當朝丞相溫兆熙與先皇後同氣連枝,硬生生將本不得勢的二皇子推上了皇位,又用雷厲手段收服了朝臣。

史書上不過寥寥幾筆,方時卻是一場腥風血雨。

是故,今上御極不過短短一年,國庫空虛,朝堂未穩,正是亟需休養生息之時。這一場大水,發得很不是時候。

刺史大人掐指一算︰陛下開倉賑災,銀子從哪來?必得加重賦斂。可國運維艱,百姓的銀子又從哪來?唉……恐怕是要變天了。

果不其然,大水牽動積患,楚國上下餓殍遍野,終于捅出了流民叛亂的簍子。刺史大人哆哆嗦嗦,提筆遞上了第二封折子。

依刺史大人看,當事情變得如此糟糕的時候,反而能得以喘息。因為短時間內,恐怕再也出不了什麼亂子了罷……

可過了幾天一看,賦稅征了,糧倉也開了,可難民卻與日俱增,動亂也久不見平息。刺史大人發愁了︰這是何故啊?立刻派屬下去調查。

這一查,竟查出了個大新聞。刺史大人听完各郡遞上來的報告,氣得頓時吐了一口老血。

萬萬沒有想到,人生已經如此地艱難,竟還有人膽敢在這等危急關頭勾結權貴,暗地里囤積糧食,哄抬物價!

朝廷顧著出兵戡亂,賑災的銀兩本就不足,江南的災情日益嚴重,囤糧之舉禍及整個南方,無疑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這不是存心給皇上添堵嗎?

奸商!奸商啊!

刺史大人悲嘯不已,頑強地擬完第三道折子,飽含著對這位奸商的恨,臥床不起……

殊不知這道折子,卻給人招來了殺身之禍。

※※※

京畿道上桃花開得好,馬車行過黃昏時分的邠州山徑,一路芳菲。

謝綾躺在車輿里,突然在睡夢里打了個噴嚏,此後便再也睡不著了。她打了個哈欠,撩開車簾望了一眼︰還得有一日才能到長安城,怎麼就醒了呢?

趕車的蘭心听到動靜,笑吟吟向後一望︰「小姐,你醒了啊。天快黑了,前面不遠有個山寺,要不我們歇一歇,明日再趕路?」

謝綾剛想開口,迎風又打了個噴嚏。

蘭心緊張道︰「小姐,你可是感了風寒?」

謝綾搖頭,看這個跡象,應該是有人在罵自己。她揉了揉鼻子,吩咐道︰「今晚不休息,明日白天一定要到京城。」

蘭心尷尬地看了一眼身後。她家小姐進京,單說馬車便有三輛,皆是婢女趕車,後面又用車輿裝了幾大箱子財物。這架勢,一看就是有錢人。

作為一個有錢人,敢于在夜里走山路,只有兩種情況︰

一、這個有錢人在道上吃得開,沿路土匪山賊都看她的面子。

二、這個有錢人是個土豪,被劫那都不是個事兒。

謝綾是誰?九州第一富商,民間有個雅號,名曰「女財神」,又師從神醫「鬼谷子」。黑白兩道上但凡有點頭面的好漢,都听聞過「鬼谷子」生死人肉白骨的名聲。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挨完刀還得依仗人家救,誰敢沒事吃飽了撐的找他徒弟麻煩?

綜合以上兩點,蘭心合計了一番,覺得她家小姐果真具有走夜路的雄厚實力。

正要驅車趕路,前頭一輛馬車卻停下了。

一個小小的人兒跳下車來,四五歲的模樣,身著水藍色天羅綢緞袍子,腰間一環玉佩色澤剔透,儼然一個小公子哥兒的模樣。趕車的婢女隨後下車,跟著他**後頭跑著,虛虛將他攏在懷里,生怕摔著了他。

小人兒迎面撲過來,嚇得蘭心趕緊拽住韁繩停了車︰「小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沒等他開口,後頭的婢女已經稟報了謝綾︰「小姐,小少爺他听說要趕夜路,一個人坐在馬車里害怕,鬧著要和小姐同乘……」

謝綾揉了揉額角,頗為頭痛地撩開簾子,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上來吧。」

小家伙被婢女抱著,歡天喜地地蹭上了她的馬車。

謝綾默默翻了個白眼。這小人兒是她師父撿的嬰孩,被人拋棄在他宅前,師父仁厚便收養了他,給他取了個名叫扶蘇。

扶蘇這個名字她听過。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扶蘇二字取香草佳木之意,韻致風雅,前朝有一皇子就叫這個名字。但眼前這個小扶蘇智商不高,情商也低,還有一定程度的多動癥,除了粘她以外再沒有其他的長處,白瞎了這麼個風流雅致的名字。

謝綾覺得,自己師父真是得了一種不文藝就會死的病。

但嫌棄歸嫌棄,這孩子從小養在她身邊,還認了她作干娘。謝綾總是要替師父看顧好他的。

扶蘇一上車,心安理得地往謝綾懷里一坐,一團天真地問道︰「干娘,長安城有什麼好玩的,我們為什麼要去長安?」

謝綾撐著頭繼續睡,漫不經心道︰「溫老賊嫁女兒,請我們去喝喜酒。」

「溫老賊是誰呀?」扶蘇趴在她身上扭來扭去,眨巴著眼楮,「喜酒是什麼?好喝嗎?我們為什麼要趕那麼遠的路去喝喜酒?」

謝綾捏了捏鼻梁,表示頭疼。這孩子不僅多動癥,還是個話癆啊。

她小時候雲游慣了,長大後卻操持生意,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很少出遠門。今次上京,還是因為溫兆熙的面子。

溫兆熙為相多年,又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權傾朝野無人能及。許是弄權禍國損了陰德,膝下無子,唯有兩女。大女兒是當今聖上專寵一時的瑾貴妃,二女兒則馬上要嫁給軍功赫赫的大將軍沈漠。

這樣的權臣,多半私底下也干些徇私枉法圈銀子的事。謝綾跟這老狐狸合作得久了,也算有了點臉面上的交情。這一回去長安,就是為了喝這一趟喜酒。再則,也是為了把生意拓展到京城里去。

扶蘇見她對他愛答不理,越戰越勇地摟住她的脖子晃︰「干娘~~~」

謝綾用眼刀子剮他一眼︰「再吵,再吵把你舌頭割下來混八角茴香一起煨豬蹄。」

「……」扶蘇表示,果然不是親媽!

終于安靜了。

想她謝綾,圈得了地囤得了糧,驅得散對手攔路,斗得過官府盤查,勾結得了貪官污吏,擺平得了朝廷大員,貪贓枉法的事情做起來眼楮眨都不眨,卻被個孩子鬧得頭昏腦漲。

她按著太陽穴,決心好好睡一覺。沒個精神勁兒,明天怎麼跟溫老賊斗法?

誰知天才剛黑,她還沒有睡飽,就被一陣打斗聲吵醒。

她自小在刀尖上過,對刀劍的聲音極為敏感。那群黑衣人從山頭一現形,她就猛地驚醒了。

她貼身的婢女都是師父自小訓練的高手,平時看上去嬌柔美貌,其實真要打起來,沒幾個能在她們手下討得了好。因此,她一向對自己的安全問題表示放心。

混亂之中,她掀開一條縫向外望。月光之下,鋒利的刀兵泛出一道道冷光,車前車後都交上了手。

她凝神觀察,這隊黑衣人身手個個不凡,招式頗有章法,不像尋常土匪山賊。出招也從不陰損,沒有刀刀都奪人要害的狠戾,更不像是江湖上替人賣命的殺手……究竟是誰要對她不利呢?

謝綾按兵不動,注視著外頭的動向,懷里的扶蘇幽幽醒轉過來,眯著眼問︰「干娘,外面怎麼了?」

話音未落,車簾突然被人掀起,一道劍光閃過,直直刺向她身前?*??姆鏊鍘 br />

謝綾一驚,立刻想挪開扶蘇,自己來受這一劍。哪知對方似乎也看到了扶蘇,竟有意避開了他,一劍刺歪,只擦過了謝綾的脖子,劃了一道淺痕。

謝綾痛得一皺眉,蒙面人露出的眼中似也一沉。一擊未中,竟不再流連,返身大喝一聲︰「撤!」便率部退下山頭。

「不要跑!」蘭心被惹怒,第一個就要追上去。

謝綾的聲音從車中傳來︰「不用追了。」

蘭心咬咬牙回車,正見到謝綾捂著脖子,指縫間鮮血淋灕,頓時嚇得扔掉手中的劍,雙手抱住謝綾的肩膀哭喊︰「小姐你怎麼了?小姐你不要嚇我啊……」

謝綾微皺眉頭︰「一點小傷。」她用另一只手推了推膝上癱軟的扶蘇,「把他弄下去。」

蘭心一愣︰「……小少爺他?」

謝綾忍著脖子上的痛,淡淡道︰「嚇暈了。」

蘭心把軟綿綿癱成一團的扶蘇安頓到另一輛馬車上,拿來藥箱給謝綾上藥,邊上邊恨聲地罵︰「究竟是誰,竟敢行刺小姐你。」

謝綾抬頭望了回月亮︰「我最近除了溫老賊,還與誰有過生意來往?」

是溫丞相?蘭心嚇得一抽氣,恍然大悟︰「小姐懷疑溫丞相過河拆橋?那溫丞相家的喜宴……還去麼?」

「去。」謝綾抹了一把嘴角滲出的血跡,白皙的手背上一攤刺目的殷紅。她疼得抽了兩下嘴角,笑哼了聲︰「當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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