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離宮第八日,安公公抱著拂塵在養心殿前踱來踱去,一天比一天心焦。
主子在的時候,說話行事都得吊著顆心,稍有不慎就丟了小命,如今主子不在了……他覺得自己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哪!
偏偏這世道,總有人來火上澆油。
台階下遠遠現出兩個人影,領著一隊婢女浩浩蕩蕩走近了。安公公用手在額前支了個帳篷,細看之下大呼不好︰瑾貴妃三天兩頭往乾清宮跑,他尚且能應付,可這旁邊的平遙公主又是怎麼回事?
公主殿下的脾氣不好攔,萬一攔不住……後果不堪設想啊!
安公公覺得自己的小命是要到頭了,立刻迎下台階攔人︰「奴才參見公主殿下,參見貴妃娘娘。」
蘇沐兒在自己寢殿接到瑾貴妃的傳訊,說是皇上龍體欠康這麼多天了,她這個做妹妹的不去探視一下恐怕會落人口實。
她一向不喜歡她皇兄這個仗著娘家家大業大就作威作福的妃子,心知那女人不過是借著她來刺探皇兄病癥虛實,說不定背後還受了溫相的指使。但瑾貴妃這番話句句在理,她不得不來給她來當一回槍使。
也罷,反正她也正巧有些擔心,皇帝哥哥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此刻安福順在她們面前說盡了套話,百般攔著她們,瑾貴妃有了平遙公主當靶子,自然不吃他這一套,厲色道︰「本宮不能進,連公主都不能進了?公主是陛下最疼的妹妹,如今陛下重病,公主卻被你攔著不能進去探視,豈不叫陛下心涼?」
「實在是陛下吩咐了,誰都不能進去探視,奴才也只是奉命辦事。」安福順的臉皺成一團,這瑾貴妃平日里不怎麼來找皇上,偏偏皇上一病,她來得比誰都勤快,他渾身解數都用盡了,實在是不知該怎麼應付這個難纏的主,只能嘴上賠著好話,「公主的心意,奴才自會傳達給陛下的。」
「狗奴才,你算什麼東西?公主的心意,什麼時候是你能傳達的了?」瑾貴妃一張妝容精致的臉上凜凜泛著怒氣。
她自小生在溫家,入宮後又是她一人獨大,連皇上都要看她娘家的三分薄面,宮闈之內更是從來沒有人敢忤逆她。如今小小一個太監竟敢幾次三番地攔她,她便是再想維持她端莊體面的形象,也禁不住抑在胸中的怒火,終是失去了耐心。
她偏要弄明白,皇上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瑾貴妃杏目微挑,斜睨著他︰「皇上未曾露面,也無御旨,全憑你一個奴才在這胡謅。本宮倒是懷疑,是不是有人勾通外賊,要做那禍國弄權的奸宦之輩!」
忠君愛國的安公公一下被扣了個大帽子,嚇得立刻跪拜在地︰「奴才哪里敢?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這十分的心思,光是想著伺候皇上便用了十二分了,哪里還分得出旁的心來想那等……那等大逆不道的事?」
這位貴妃娘娘是個厲害角色,蘇沐兒靜觀其變了會兒,見她把安福順逼得狠了,心下有些不忍心,開口替他打了個圓場︰「不就是看皇兄一眼嗎?本宮答應你,一定不驚擾皇兄。倘若他怪罪下來,自然有本宮替你擔著。讓開吧。」
安福順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應對。公主這是為他好,才出面當和事老,他再攔人,情理上確實說不過去了。他伏在地上,眼睜睜著敲著兩位主子往台階上走,一顆心七上八下,這是閻王爺要索他的命喲,要是被她們發現皇上不在宮中,他的腦袋也該移家了。
安福順撩起袍子,正要拼死追上去攔住公主,身後卻突然傳來個男聲︰「公主殿下。」
平遙公主腳下一滯,回過身來,眼底一亮︰「沈將軍?」
※※※
今日的日頭好,宜漱居的白杏都被曬得蔫蔫的。
謝綾走到半月門前,頓下了腳步。她把手里的香囊攥緊了些,寒著一張臉,面色陰沉。
她要自尋生機,手中就得握住他的把柄。這個把柄必須致命,讓他有再多的理由殺她,都不能真正動手。
她很少用自己的醫術害人,沒想到第一個害的,居然是當朝皇帝。她把手從袖中伸出來,香囊用明黃色作底,繡了龍紋,放在眼前熠熠生輝。她覺得再裝作毫不知情,繼續把他當下人使,實在是折她的壽,還不如借此機會攤牌,順便送他個小玩意兒示好。
手中的香囊拋了拋,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謝綾嘴角輕輕勾起個笑,她自詡自己親手制的毒藥,皇宮里那群庸醫不可能驗得出來。都說最毒婦人心,這種女兒家的玩意兒,最是害人,卻又讓人意想不到。
謝綾握住香囊,正要往前走,背後卻傳來蘭心的叫喚︰「小姐!」
轉過身,蘭心自假山後遠遠繞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子。那人一襲藍衣,不過是最尋常的布料,映著滿院花影,假山流水,竟也清雅俊逸,頗有詩情。
謝綾一愣︰「之奐?」
方才一恍神,她還以為是師父進了京。仔細一瞧,這分明是他師父的另一個弟子,她的師弟,柳之奐。男子的身量要高些,這個師弟雖比她小上一歲,今年方及弱冠,看起來卻比她還要老成不少。
這兩年她奔波生意,與這師弟倒已有許久不見了,久別重逢,她自是欣喜。等他走到她跟前,謝綾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什麼時候來的京城?」
「春闈將近,我要入京趕考,听師父說師姐你正好在長安城,便提前動身來投奔師姐你了。這不,一到長安便來看你了。」柳之奐輕笑著。他無父無母,唯有一個師父,待這個師姐便如親姐姐一般尊敬了。
「柳公子晌午便來了,听說小姐您在藥房便沒去打攪,等您一出來就趕來見您了。」蘭心在後面也笑眯眯的,有柳公子陪伴小姐,往後宜漱居便不再冷清了。
謝綾听到她提到「藥房」二字,臉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一僵,立刻又笑吟吟道︰「配藥能是什麼大事?之奐來了,該早通知我的。你去把扶蘇接來,他嚷著要見之奐很久了。」
師姐與他多年不見,一重逢便讓他去陪扶蘇。柳之奐心中困惑得很,他們二人同門,自小一起長大,如親姐弟一般親近,師姐待他不該如此生分的。
他垂下眸子,忽然注意到謝綾手上的一個香囊,惑然伸出手去踫它︰「這是……」
謝綾立刻把香囊往袖子里一藏,笑呵呵地掩飾︰「沒什麼……你先去南院看看,哪間屋子喜歡便住下來,其他要打點的,盡管吩咐蘭心便是。師姐手頭有些事要忙,等會兒再來看你。」
她這師弟和她不一樣。師父教她權謀,教她與人算計,似乎並不想把她當女兒家來教養,連她唯一會的琴箏,都是她小時候央著師父學的。而他教這個師弟的,卻是琴棋書畫,吟詩作對。
謝綾在商場官場模爬滾打,見慣了這些無刀無槍卻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這個師弟卻從未接觸過這些黑暗,干淨如一汪清水。她制毒害人,本來就心虛,更不願意讓他知道自己尊敬親近的師姐是這樣的人,嘴上敷衍幾句,腳底立刻轉了方向,往半月門里去了。
柳之奐怔在遠處,指尖還留有一絲藥香。他輕嗅了嗅,果然心曠神怡,師姐從來不事女紅,那個香囊……他偏過頭,問蘭心道︰「師姐最近是怎麼了?」
蘭心清了清嗓子,輕咳幾聲,才道︰「小姐她……最近養了個男寵。看起來似乎,咳,還挺上心的。」她探出身子去看謝綾迅速遠去的背影,覺得她家小姐今天,好像確實有點不對勁。
送香囊這種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對男寵干的呀?「小姐該不會是……真的喜歡上他了吧?!」蘭心睜大眼楮,不住地喊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待反應過來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才捂住嘴,道,「柳公子你不要介意,咳,奴婢只是胡亂猜的……胡亂猜的……」
柳之奐淺淺一笑︰「無妨。師姐有了心上人,是件好事。」
疾走的謝綾自然不知道身後二人對她的臆測,一心想著要如何自然地引出她給他繡了個香囊這件事。她有些後悔……當初計劃的時候,繡個什麼不好呢?偏偏繡個香囊。
女子贈香囊,多是為了傳情。她今天是來拆穿他的身份的,配合著手里這個讓人浮想聯翩的香囊,怎麼看都有點……自薦枕席的意思?
咳咳咳!這個想法像一道電閃劈中了她。謝綾覺得,下毒都下得這麼有風情,一定是她下毒的方式有問題。要不,回去再改改?
她站在門口反復琢磨,門卻從里面被推開了。鐘伯帶著個大夫從里頭出來,那大夫背著個藥箱,搖搖頭便走了,只留下鐘伯見到她,神情凝重地向她行了個禮︰「小姐。」
「怎麼回事?」謝綾皺起眉,分明聞到了里頭的一絲中藥的苦味。
鐘伯嘆息道︰「這位公子昨天還好好的,今早不知為何竟突然病倒,至今昏迷不醒,連百草堂的秦大夫都看不出是怎麼回事。小姐你……」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