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明白,朕做皇帝,她做親王,怎麼就水火不容了?且不說,以阿心的心性,是斷然不會喜歡這朝堂之上的束縛的,就算她喜歡,朕就當個閑散親王就是,哪里非要死不可呢?」
趙將軍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恨鐵不成鋼的味道,「陛下,孟書之所以不曾拿出那道遺詔,難道會沒有這樣的考量嗎?她是孟侯爵為你們留下的人,但是陛下可曾知道,這個所謂的你們,到底指的是誰?先皇病重,只見了她一個人,這種分量的遺詔,也托給了她,難道陛下還不明白嗎?孟書是一個有自己決斷的人,她知道如何權衡利弊,這道遺詔在她的手里,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難道不會讓她寢食難安嗎?」
凱風若有所思,不再說話,氣氛一時冷下來,過了半晌,才緩緩地抬起手,說道︰「是朕考慮不周,外祖母年紀大了,還是坐下說話吧,總那麼跪著,朕心里也是不安。母皇素來是偏愛阿心的,朕不是不知道,畢竟她的身子不好,又是南貴君親自撫養的,一再換了撫養的人,又受了許多波折,母皇畢竟是為人母,心里難過也是有的。」
「陛下肯這麼想,那是最好的。臣也覺得先皇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凱風看了看已經起身,又坐回了位置上的趙將軍,「可是父後有些事情,真的讓朕意想不到。朕的眼中,父後是月兌俗的,不沾染任何世俗氣息的,那種隨時會羽化登仙的感覺,一直蔓延到朕繼承了皇位。可是後來,這種落差,難免讓朕感覺心痛,說明白了,倒不是別的什麼,只是過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兒罷了。」
趙將軍又顫抖著拿起茶杯,勉強自己喝了一口,說道︰「宮里的茶,永遠都不是那麼好喝的。陛下,那把簫的事情,您也是知道了。呵呵,沁雪簫,這名字是真的適合它啊!那把簫是一個戀水國聞名的工匠親手制作的,是她一生得意之作。旁人也不見得會有那樣的工藝,玉簫已經是難得,更難得是音準不會因為四季的變換而有任何的影響,外面一層暖玉,內里一層寒玉,一般人看不出其中的玄機。」
「朕不明白,那把簫父後不曾吹過嗎?既然那把簫傷身,還留著干什麼?不如直接廢掉比較好!」
趙將軍輕輕放下茶杯,手一抖,杯子就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外面的人听到聲響,也不敢輕易進來,屋子里的人也不會主動收拾,趙將軍凝視著已經破碎的茶杯,「破鏡難重圓,覆水已難收,有些事做了也是無用的。陛下,臣听說您曾經一再表示過,要給太後診脈治病?」
看見凱風點了頭,她又接著說道︰「太後的身子,臣是清楚的。他不是不能再有孩子,是保不住孩子,就算有,也會掉,所以不如不有。那把簫,在送給尊親王之前,就是他親自用的,至于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徹底傷了身,不可能有孩子。陛下,一個男人要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女人的愧疚,這樣才算是一個明智的人。如果之後太後又有了孩子,只是保不住,那麼先皇的心里會好受很多。我趙家已經是名門望族,又有軍功在身,所謂功高震主不外如是,太後也想著要保全趙家,只要他不會有孩子,先皇就不會對趙家下手。」
「父後他……居然有這樣的考量嗎?」
趙將軍點點頭,嘴角蕩起的笑容顯得悠遠而模糊,讓人無法看的真切,那一刻她不是一個在朝堂呼風喚雨的將軍,她只是一個母親,一個保護不了自己孩子的母親,那種笑容,看的凱風心碎。「陛下,太後永遠都不會有孩子,先皇就永遠對不起他。所以在臣乞了骸骨之後,太後會有您。太後很聰明,他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保全自己在乎的人,他也知道所謂的先皇的感情,就如一層薄紗,太容易就碎了。只有不斷加深她的愧疚,才能真的保護好自己的地位。」
凱風抬起琥珀色的眼眸,直視著下面老淚縱橫的老人,趙將軍的年紀也漸漸大了,自己小的時候,她總是自己的一只臂膀,為自己考慮好了所有的事情,那時候不敢輕易叫外祖母,卻真心把她當做家人,如今知道了如此多的黑幕,凱風也不清楚,自己該如何處理,「父後,當真不容易。」
「宮里的君侍,沒有容易的。陛下,現在您成了皇帝,身邊也圍繞著各種各樣的男子,希望陛下謹記今日跟老臣說的話,不要讓自己的君侍,也面對相同的窘境。戀水國,還沒到跟我們撕破臉的時候,對于澹台侍君,老臣多說一句,雖然本是不該去管陛下的家事的,老臣還是要說,罰是要罰的,但是不宜過久。畢竟涉及到兩國聯姻的事情,都不會是小事。」趙將軍動了動嘴,那杯茶已經貢獻給了大地,她即使說到口渴,也沒有什麼辦法。
「寫意,讓人給趙將軍再上一杯茶吧。」凱風打量了一下她的樣子,還是不怎麼忍心。澹台香薷的事情,她不是沒有考慮過,朝日現在時局還沒有定,本來是不該得罪戀水國的,可是香薷所犯下的實在是大錯,而且絲毫沒有悔改之心,就算凱風想著放過他,他自己也都沒什麼認錯的態度,凱風根本沒有台階可以下。「澹台侍君的事情到底是朕的家事,作為外祖母關心朕也是常理,但是作為臣民還是不要議論的好。」
「是。」
上茶的婢子進來奉了一杯茶,收拾好了一地的碎片,又面對著凱風後退了三步,接著轉過身離開了。見她出了門,凱風才重新說道︰「外祖母很久不過問朝堂的事情了,可知道朕登基以來做了哪些事?朕總是想著這些奏章處理起來太過麻煩,弄得朕比那些大臣還累,所以改了很多東西。」
「老臣有所耳聞,不過確實很詫異,陛下居然先動了刑部。」趙將軍踫了踫茶杯,似乎是嫌燙,又收了手。
凱風看著她的動作,心里也是感慨得很,趙將軍是久經沙場的人,她手上的繭要比別人多出很多,如今回家養老,連劍都不怎麼拿了,不然也不會踫了踫茶杯就覺得燙手。她的動作看起來最是不經意,往往含義卻深刻的很,小小的一個動作,就能說明自己全無野心,趙將軍果然從來都不是一個莽夫,是一個真正有勇有謀的人,混得了戰場,也混得了官場。
同樣是帶兵的人,大皇姊跟任將軍就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機,凱風的嘴角不禁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趙將軍是真的慌神了吧?從語言到動作,無一不是在暗示自己老了,不行了,想著要讓凱風保全趙家。
「朕從來都是信任趙家的,朕的侍衛、暗衛,甚至朕的朝堂之上,都有太多的人出自趙家,或者是趙家的門客。趙將軍不必擔心什麼,放下你的功勛不提,單是沖著月深跟展顏,朕就不會在這件事情上為難趙家的人。趙將軍既然已經自行分了家,那就這麼辦吧,朕無意為難你們。至于朕先動了刑部的事情,如若不然,趙將軍以為朕會先動哪里?」
趙將軍略一躊躇,輕皺著眉頭,不知道凱風的意思是真的要問她的意見,還是在給自己下套,如今的陛下已經不是那個待自己親厚的人了,她需要小心應對,弄不好就禍連滿門。「老臣以為,工部尚書與先帝的二皇女是姻親,陛下會先從工部下手。」
「工部?呵呵,小小一個工部,朕還沒有放在眼里。朕想著的不是這件事,工部里面只有霍大人是朕一手扶起來的,其他人還不能夠完全的信任,除了前些年堤壩的事情,工部再也沒有什麼大事可以給霍大人立功的,朕只因為工部尚書是二皇姊的姻親就把人撤了實在是說不通,再說二皇姊已經死了,朕實在不想落的一個苛待的罪名。」
趙將軍身子輕輕一震,她如今已經辭官,今日覲見,穿的已經不是官服,只是華服,華服的色彩絢麗,也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就是會因為人的動作,而讓人明顯的看到變化,凱風只見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陛下可還記得當年的二皇女是怎麼死的?」
「是火藥,朕的當時用了火藥,炸了整個地方。」
趙將軍又是一拱手,深藍色的華服一動,繡著的波紋就一起一伏的,「老臣敢問陛下,可曾找到二皇女的尸首?陛下真的確定,此人已死嗎?」
這話倒是把凱風難倒了,她確實不敢說自己那個二皇姊真的死了,當時查驗現場的時候,阿心已經回了家,完全都是自己在進行的,且不說她的心思本來就沒有阿心的細密,有很多的東西都是顧不上的就說她當時的自信就讓她如今想來,不由得後怕。真的死了嗎?她當真不確定。可是那種大規模的武器,真的會活下來,覆巢之下無完卵,凱風不敢說那人真的死了,但是不死也是殘廢了,對于火藥的事情,自己從來都不曾有過一絲吐露,所以當時她跟她的手下根本就是猝不及防。
「不死也是殘廢,難道已經殘廢的人,還敢肖想皇位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陛下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趙將軍本來想說的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又怕把陛下給罵進去了,只能繞開這句話。
凱風覺得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如今已是一計不成,若是她當真活著,也必然藏得深,不是自己想找就找得到的,何況凱風也確實不可能下旨全國去搜捕那麼一個人,只能靜觀其變,不過既然趙將軍提到了這件事,自己也該早作打算。「朕知道了,有些事,朕自己會考量的,難為外祖母這般為朕著想。」
「這本就是老臣分內之事。」
凱風覺得總談國事也沒什麼意思,如今關于父後的事情基本也就理清楚了,雖說因為阿心,凱風的心里是不甘心的,但是事情已經這樣發生了,又能如何呢?「不知道進來月深跟展顏怎麼樣了?如今月深不在宮里當差,朕見一眼也是不容易的,想來朕幼時,她一個人當我們兩個的書童,很是辛苦,如今大了,朕反而顧不上了。」
「月深那孩子是樂得自由的,如今也不用成天呆在宮里,不需要上朝,只做個閑活兒,平日里倒是又不少時間陪著皇子殿下。」
凱風柔和的一笑,提起家人,她總是覺得溫暖,「說來星河也奇怪,展顏不曾出嫁的時候,她總是跟展顏不對付,如今人走了,她自己心里倒是十分難過。雖然芙煜、燃雪跟文彬都與星河的年紀差不了太多,但到底是隔了輩的,沒有展顏與她親近。」
「是啊,采艾公主如今也是快十歲了吧?時間過得真快,陛下的佳音公主才五歲的樣子,到底還是差了一些年紀的。」
凱風笑著看看趙將軍,這人還真是不糊涂啊!這事兒上還是裝,你就裝吧,明明精明的跟個猴兒似的,偏偏還扮豬吃老虎,星河怎麼可能十歲?凱風自己才不過十九歲,她跟阿心比星河大了十歲還要多,星河現在不過八歲多,說是十歲,只怕那人是故意的吧?凱風也不揭穿她的偽裝,只是順著她的話說道︰「趙將軍年紀大了,許是記性也不怎麼好了,星河如今還不足八歲,跟芙煜也就差了三歲,說是年齡差不多,也是可以的。」
「是老臣糊涂了?」
真糊涂,假糊涂?凱風心里又好氣又好笑,你說這人要是來跟自己討個信任的,自然不用這麼玩兒,自己又不是一個傻子,她的意思,凱風會看不出來?偏偏這個人就是一直在裝糊涂,你個老狐狸,凱風恨恨的想到,還真是一個孩子氣的老狐狸,就會裝傻裝傻!
凱風強忍著揭穿她的沖動,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今時今日揭穿了趙將軍,那人也會用迷茫又無辜的眼神瞅瞅自己,然後茫然的說道︰「陛下再說什麼?臣當真不明白得緊。」
凱風只好搖了搖頭,算你狠,凱風舉起茶杯,斜著眼楮看了趙將軍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邪氣十足的笑容,說道︰「趙家是大家族,人口太多,平日里趙將軍操心的事情不少,在這種事情上記不清也是有的,這種事記不清也是人之常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趙將軍已經是不容易了。」
「歲月催人老,如今老臣突然覺得無論自己干什麼都是有心無力了。」趙將軍一听凱風的意思,雖然不清楚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再演戲,還是假的,但是心一橫,就是要裝傻。
「既然有心無力,就要讓給那些有心有力的人來做,趙家的門客太多,朕都沒有機會結識一下,听說古人有很多都是在當皇子皇女的時候養了很多門客,朕當時只有那麼一個雁字回時,如今想來是萬萬不夠的,外祖母既然為朕操碎了心,自然應該也不會介意把您的門客劃入朕的麾下吧?」你不是會裝傻嗎?你不是會演戲嗎?朕就陪你玩一玩,你既然過來表了中心,獻了誠信,也要拿出一點誠意才好。用你手下所有門客的名單,換你趙家現世安穩,如何?
趙將軍微微一愣,也知道凱風的意思,只是她沒想到凱風居然這麼好說話,她總以為自己一定要傾家蕩產,如今戀水國跟朝日在邊境上沖突不斷,稍微有點問題,她都做好了毀家紓難的準備了,沒想到凱風真的是只要門客的名單,但是……「老臣雖然愚鈍,也知道為人門客的不易,老臣護得了她們多久,便要護多久,尊親王的事情,老臣願意一力承擔,希望陛下不要禍及不該禍及的人。」
「外祖母這是在說什麼話?怎麼把自己當成了外人呢?朕一直沒把外祖母當成外人來看啊!從來都是覺得外祖母疼愛風兒,所以你的就是我的。如今風兒也沒什麼意思,只是想讓自己過得安全一些,千萬不要哪日重蹈了阿心的覆轍,死的太過冤枉而已。只是這樣簡單的冤枉,外祖母都不肯滿足風兒嗎?倒是真的讓風兒寒心了。」恩威並施,這招誰不會?自己是以皇帝的口吻對她施以威壓,再以外孫女的身份說一些軟話,就不相信這個趙將軍還真的能有什麼原則,死守著不交出名單。
這一口一個風兒的,徹底把趙將軍的心喊得融化了,是啊,這個人是風兒啊!自己一早就含辛茹苦教導輔助的風兒啊!還有什麼不能給她的呢?給就給了吧,她從來都不是尖酸刻薄的人,想來也是不會苛待那些人的。「老臣明白了。多謝陛下。」
「外祖母可知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朕相信有些事情跟您料想的不同,畢竟同樣的一個人,在昏君的手下,只可以助紂為虐,在明君的手下,就可以是一代賢臣。」凱風愜意的敲了敲桌子,她早就料定了趙將軍一定會答應,如今心情已然是大好。
助紂為虐是什麼意思?在朝日這里從來都沒有商紂王的故事,趙將軍有一絲遲滯,大體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詞,大有為虎作倀的意思。定了定神呢,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趙將軍沖著凱風一拱手,又站起來跪下去,伏地叩首,「老臣多謝陛下,從此之後,老臣只想著頤養天年,再不做其他事。」
「含飴弄孫,也別有一番滋味,如今展顏跟月深感情極好,許是很快也會消息了,歌兒舞女,趙將軍若是得了閑,就多置辦一些,不然生活也沒有滋味了。」
「謝陛下盛情。」
「來人。」凱風聲音一傳出去,寫意就立刻推門進來跪下,凱風接著說道︰「趙將軍多年為了朝日,也是不容易了,賞金百兩,在去庫房取一些好的衣料,給趙將軍的府里添點好的顏色。」
「是。」寫意領了命,趙將軍謝了恩,就都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