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真是‘棒老二’?」武岳陽心中暗自嘀咕,他不敢做聲,重新隱藏好身形,只在茶葉和粗鹽口袋間撥開一個小孔,將眼楮湊到孔洞處向外張望。
山寨建在天台山的半山腰處,再往上車馬就上不去了,因這天台山山如其名,自下而上分成三個台地,溪流順著山勢流淌下來,滋生出茂密的叢林。上山的路蜿蜒曲折,武岳陽心急如焚,如果上了山,怕是更難月兌身了,可是後面的山匪跟得緊,武岳陽看到一路的道觀和佛寺,始終也沒有找到逃跑的機會。
等到了半山腰的山寨內,武岳陽更是絕望了,他從小孔中向外看到整個山寨建在一塊較平坦的山坡上,四周以削尖的山竹和木樁築成厚厚的圍牆,圍牆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座石塊砌成的崗哨,上面有持槍的嘍羅把守,而上山途中的各處道觀佛寺和險要高地也都有山匪巡視。
山寨內屋舍、草棚眾多,建築成門字形分三排連在一起,環抱著大圍院,西側是木板、竹排搭建起來的馬廄和糧倉,東側是由磚瓦蓋建的小屋,當中是一排既非廟宇又非居住用的長型瓦屋,屋檐上掛著一塊黑色橫匾,上書「官房」二字,很有些衙門的氣派。
武岳陽曾听同學講過,這天台山上有雷音寺、和尚衙門、第一禪林等多處景點,也曾想到此游玩一番,不想今日卻是以這種形式游覽。武岳陽正賊頭賊腦地偷-窺著,先前那女子從「官房」大廳中走出來,她後面跟著一個腰桿筆挺的中年男人,此人濃眉大眼,短發短須,一個碩大的腦袋如糖葫蘆一樣粘在水桶般粗細的肩膀上。更怪異的是此人還穿著一身軍裝,腰間別著盒子炮,腳上踩著齊膝的長筒黑皮靴。
大頭男人邁大步來到圍院里,穿過人群,走到一副擔架近旁,蹲來細細察看。可擔架上的山匪早已氣絕多時,身體變得僵硬冰冷,胸口流出的血也都凝結成了黏塊。大頭男人拉過遮尸布,掩蓋住尸體的頭臉。
大頭男人走到大廳門口的台階上,虎著臉從左到右逐個掃視著眾山匪,他兩腿微微岔開,腳同肩寬,清了清嗓子,然後盯著禿頭漢子,一字一頓地道︰「謝老二啊謝老二,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大掌櫃的,是我辦事不利。」禿頭漢子謝老二咬牙道,從旁邊刀疤臉手里奪過歪把子,悶著頭就往外走。
「你干啥去?」大頭男人瞪眼喊道。
「咱們天台山丟不起這個人,這場子得找回來,我去追他們!」謝老二回頭嚷道,腳步卻毫不停歇走向馬廄。
刀疤臉和幾個嘍上前阻止,被謝老二兩把推開,他跨上馬,揮鞭下山。
大頭男人一話不說,冷冷地看著謝老二上馬去,他從腰間抽出盒子炮,槍口對準了謝老二的後背。
「二哥!快回來!」
「大掌櫃的,可使不得啊!」
「爹……」
山上眾匪見謝老二立即便會命喪大掌櫃槍下,齊齊出聲阻止。
大頭男人好似沒有听到一般,槍口一抬,砰地一聲槍響。
山上眾匪槍法都不錯,可是他們的槍法大半都是大掌櫃教出來的。大掌櫃軍伍出身,在石友三身旁做了十幾年的警衛長,槍法出神入化,百米外射擊袁大頭大小的銀元,十不失一。眾匪听到槍響,頓時心涼,暗道︰「完了,二掌櫃的活不了了。」
等眾匪扭頭看時,只見山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隨槍聲墜落下來,正巧落在山門當中。謝老二座下馬受驚收勢不住,斜著摔倒出去,謝老二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落地,又在地上踉蹌著跑出好幾步才勉強沒有摔倒。
謝老二回頭見眾匪望著他,大掌櫃垂臂而立,手里攥著槍。謝老二回轉身來,看那馬一腿摔傷,露出白色的骨茬,不斷嘶鳴掙扎著卻站立不起。他啐了一口唾沫,低聲咒罵幾句,垂頭喪氣的返回到圍院當中。
大頭男人長嘆一口氣,打破沉默,他說道︰「翅膀都硬了是不是?我還不能說你們了?」
謝老二撓撓額頭,道︰「大掌櫃的,我是受氣不過,打獵的被獵物耍了,這口氣我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你要真追了去,追不上倒好,追上去挨飛子吃麼?」大頭男人將盒子炮插回腰間,「這件事也怨我,這趟買賣不該這麼完全放手讓你們去做,我大意了。」大頭男人自然就是這天台山上的山匪首領了,他姓姚,因腦袋大了別人一圈,就得了個姚大腦袋的名頭。他口中所說的「飛子」是東北土匪的黑話,暗指子彈。東北土匪又稱胡子或綹子,行事有很多講究,說話更是包含諸多暗語和黑話,姚大腦袋一伙土匪多半由敗兵流寇中途落草,又離開故土逃竄至蜀地討生活,因此規矩大多流失作廢,言語間也失去了純正的東北味,變得半黑不黑。
「掌櫃的,不是咱們大意,是他們耍了花招。況且咱們還沒輸,現在兄弟們去追,還能追得上,剛才沒敢追是因為事發突然,咱們沒帶幾把噴子,不敵他們的火力,現在大伙都抄家伙去,洗了他們!」謝老二脖子上青筋暴起,嚷著破鑼嗓道。
「別意氣用事了,放過天台山的地利優勢我們不用,跑到人家的地盤上去拼殺,這是兵家大忌!我姚金山不會走這步棋。」天台山大掌櫃大頭男人道。
「那咱們這次就認癟了?」刀疤臉先看看謝老二,又看看大掌櫃姚大腦袋,不咸不淡地道。
姚大腦袋冷哼道︰「吃江湖飯,就得按江湖的規矩辦事。咱們自己失策,被耍也怨不得別人,沒拿著正點子反而扣人,傳出去怕老祖宗的臉也給丟淨了。」
何四一伙听到山大王這般說,以為他會放了眾人,不免喜上眉梢。哪知姚大腦袋話鋒一轉,他咬牙叫道︰「可是今日一個我也不放!全他媽給我扔水牢里去!」
「你們做啥子?」
「快放了我們!」
「誰敢過來!」
「干嘛關我們?」
雜役們相互靠攏聚成一團,擼胳膊挽袖子做困獸之斗。
「車上的貨物都歸了你們,還抓我們有什麼用處?放我們下山吧。」何四向前走兩步,沖姚大腦袋拱手作揖道。
姚大腦袋怒罵道︰「放你大爺! 了俺們兄弟,你們還想囫圇著下山?玩橫的,你們差遠了!押走!」
眾山匪呼喝推搡著何四一伙人進水牢去。
「花舌子付喜躺了,先給他操辦後事吧,忠義堂別忘為他留個牌位。」姚大腦袋神情黯淡,對近旁的一個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道︰「葛師爺,這事煩勞你了。」
葛師爺點頭答應道︰「包在我身上。」
姚大腦袋又道︰「大伙兒先去填肚子吧,天黑來忠義堂說事兒。」
眾匪依言退去。
武岳陽蜷縮在布匹和茶葉下,腿腳伸展不開,短時間尚能忍受,可一直躲在車上,不敢稍動,把他憋悶得難受至極,只盼著天黑人去好盡快偷逃下山。
姚大腦袋留下糧台管事和賬房先生將車上貨物清點入庫,武岳陽隨車被拉入糧草庫房,他從縫隙里向外張望偷看,庫房里除了他只有四個山匪。一個油面大月復漢子,武岳陽听到先前山大王和他說話,知道他是這糧草庫房的管事,另一個端著本子寫寫劃劃的白淨面皮的教書先生樣的中年人,想必是管賬目的賬房先生。剩下兩個搬運碼放貨物的少年和武岳陽年紀相仿,定是山上群匪中地位最低的嘍羅了。
武岳陽琢磨著,下山的路必定萬分驚險,硬闖是肯定不行的,山上布滿了崗哨,若想下山去,只能待到夜深人靜,依靠山石草木遮擋,偷偷潛逃出去。可眼下山匪清點貨物,馬上就要搜查到武岳陽藏身的馬車。武岳陽打定注意,等到嘍靠近,要抓住時機,在四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得解決掉他們,否則即便有一人呼喊出聲,引來了眾匪,就再也別想逃下山去了。
這時候武岳陽有些後悔前些日子沒有央求二爺爺灰袍老人學那逃跑的本領,自己若求他,他一準百倍歡喜地來教自己,今日逃跑也會多個選擇。
武岳陽正胡亂尋思著,一個豁牙的小嘍跳上他藏身的馬車來,抓起一口袋茶葉遞下車去。武岳陽靈機一動,想起一個能將四匪召集過來的辦法,他決定裝死。
豁牙小嘍懶洋洋地抓起一卷布匹,扭身扔到車下,另一名大圓臉小眼楮的嘍羅接過去,罵道︰「豁牙子你想砸死我,輕點!」
武岳陽瞅著豁牙子連連扔下去五六捆布匹,眼瞅著自己要顯露出來,連忙眯縫了眼,一動不動縮成一團。
「花布在哪?我要挑幾捆花布回去給喜子縫件壽衣。」隨著清脆的聲音,武岳陽在藥鋪中遇到的那個俏姑娘走進庫房來。
豁牙小嘍拎起武岳陽身上的兩袋茶葉,扭頭看那姑娘,殊不知腳下正躺著一個裝死的家伙。
「呦,大公子來啦。你看看,你喊一聲,我直接送去多好,還勞煩你親自跑一趟?」肥圓的庫房管事諂笑道。
「怕你挑的花色不對,布放在哪兒?」姑娘左右掃視。
「就在豁牙子那邊兒。」庫房管事抬手指道,他見豁牙子拎著兩袋茶葉站在車上,正目不轉楮地看著那姑娘,便高聲罵道︰「看啥看!再偷懶晚上別想有餅子啃!這是第三十幾袋來著?」
豁牙子小嘍忙不迭放下這兩袋茶葉,答道︰「三十三。」
武岳陽本來做好了裝死的打算,可從這姑娘進庫房來他就知道,這個裝死的計劃是要泡湯了,快速收拾四個山匪已經有些痴心妄想,要是還打算瞬間制服五六個人,那就無異于白日做夢了。他毫不猶豫,突然暴起,一把將還未回過頭來的豁牙子嘍推下車去,緊跟他身後躍下,幾步邁到迎面走來的那姑娘身旁。武岳陽一把勒住那姑娘的脖子,裝出惡狠狠的架勢道︰「都別亂動,不然我勒死他!」武岳陽四處張望,他喘著粗氣又問道︰「怎麼少了一個?你們的大公子呢?快出來!」
肥圓的庫房管事和端著本子的賬房先生神情古怪的對視一眼,什麼也沒說。倒是武岳陽擒在懷中的人質說了話,「我就是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