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前廳的時候,陸紫霜才發現,里面並不止陸相一人。
文成王不知何時入府,攜文成王世子,二人端坐在廳內,垂首沉默著,各懷心思。
他們對面坐著一身白裳的大國師,清透卓絕,孤高冷漠。與他們不同的是,他正悠悠品著茶,姿態淡然優雅,陸紫霜還注意到,他的手邊放著綾錦玉軸質地的聖旨,彰顯著此次諭旨的重要性以及皇上對領旨之人的重視。
陸相這次倒沒有坐在上方的主座上傲然俯視來賓,也是,聖旨在如同皇上親臨,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僭越造次的吧。
他站在前方,踱步徘徊,神色莫名。
直到看到陸紫霜姍姍來遲的身影,眸光一亮,片刻,眸底不知為何又覆上了一層幽光,喜怒莫辯。
文成王世子也隨即抬眸看向陸紫霜,嘴唇翕動著,又轉頭看了看身旁的文成王,欲言又止,悶悶然的垂下了頭。
只有文成王與大國師,對她的到來視若無睹。
文成王依舊心思深沉,端坐著沉默不語。
大國師依舊泰然自若,漠然孤冷。
陸紫霜盈盈上前,先拜了陸相,又各自向文成王與大國師行禮。
文成王淡淡揮手,示意她起身,陸紫霜見他雖面帶微笑,卻顯得僵硬勉強,心中不由得更為好奇。
轉而面對大國師行禮的時候,不禁多看了聖旨兩眼。
大國師似完全沒注意到她好奇的窺視,抿一口茶,不待她收勢起身,便站起身,拿起聖旨,從容打開。
陸相與文成王見狀都走到大國師面前,撩起衣袍,跪于地面,垂首恭听。
文成王世子不知在想什麼,一直愣愣看著陸紫霜,直到眾人紛紛下跪,唯獨見他依舊泰然端坐著。
大國師斜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文成王。
文成王將頭比之剛才更加垂低了一分,抬手捉住李世子的衣袍下擺,一把將他從座椅上扯了下來。
李世子一時不防,冷不丁的被他拖到地面,雙膝接地,噗通一聲,沉悶厚重,撞的陸紫霜的耳膜一顫。
陸紫霜只覺得自己的膝蓋也隱隱生疼了。
李世子驚叫一聲,終于從懵懂狀態清醒過來,剛想發作,抬頭看到父親鐵青的臉與宛如劍刃一般鋒利懾人的眼神,又抬頭在周遭一眾人的臉上各自巡視一圈,終于明白了當下的狀況,瑟縮著低下了頭。
大國師收回審視的目光,並未與他為難,徑直開始宣布聖旨。
聖旨有點長,意思不太懂。
不僅是不太懂,她甚至差點被其中的之乎者也給繞暈了。
還有一些艱澀難懂的字詞,語句,她根本不能理解半分。
直至宣讀結束,听聞大國師一聲輕喝︰「陸紫霜還不快快接旨?」她才恍然回神,頗為迷惘的點了點頭,跪地叩首,答謝皇恩,復又站起身,躬身謹慎的接過聖旨,小心翼翼托舉著,茫然的看了看大國師。
大國師與她對望片刻,似乎終于看明白了她眼中的茫然,張口淡淡道︰「甄選神聖女一事是舉國之大事,皇上體恤爾等,特給予你們三日時間,整理行囊,作別親人,三日之後會有馬車來接你與其他女子入宮,等待甄選,希望三日之內你能處理好所有問題,以免迎接當日有所耽擱,惹怒龍顏,禍及全家。」
此言一出,陸紫霜不免有些憤懣,如果只是善言提醒,她一定從容接納,但是,這,這,這,這話為什麼听起來這麼富有威脅意味?
這邊她還在暗自斟酌,那邊陸相見她遲遲不應聲,已經先一步上前,朗聲笑著,圓潤得體的代她做了回答︰「讓國師大人費心了,小女屆時一定準時前往,不會耽擱大事的,能得皇上垂青,是小女天大的福分,萬萬不敢棄之不顧,抗拒不從。」
「有陸相這句話,本座就放心了,皇上還在等著回話,本座先行告辭。」他微一點頭,利落轉身,從容離開。
國師雖是虛餃,無實權,但地位尊貴,非比尋常,看丞相貴為百官之首,卻也只能被他如此對待,陸紫霜心里忽然有些平衡了。
但,顯然有人不這麼想。
「丞相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何種尊貴,豈容他一個小小的國師抗禮不尊,目中無人?」文成王淡淡瞟向陸相,不咸不淡的張口說了一句。
陸相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論起地位,我們二人差不多也是平起平坐,文成王過于言重了。」
「呵呵,如今突遭變故,導致你我兩家不能聯結姻親,實在讓我措手不及,本來這婚事今日便可以拍板定論,為何適逢大國師前來傳達御旨,召令愛入宮待選神女,丞相大人不覺得這一切太過湊巧嗎?」文成王勉強一笑,眼底寒芒乍現。
「王爺這是在懷疑下官在其中做了手腳?」陸相微笑依舊,淡然踱步,行至文成王身側,站定,視線遠遠瞟向廳外,似乎有一瞬間陶醉在了滿庭花紅柳綠之中,語氣不自覺的一頓,片刻後才繼續開口道︰「如果我有意拒絕這門親事大可以在提親當日便回絕了王爺,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兜兜轉轉,我又得到了什麼好處?」
文成王抬眸注視著他,默然不語,似乎在思忖他的話到底可信幾分。
陸相也不再繼續勸說,任由他自己猜測。
腦中一番計量之後,文成王似乎依舊不甘于婚事被毀,又或者說,這門婚事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是他扭轉命運的良機,他不能輕易舍掉,也不敢舍掉。
自己一生謀算,到頭來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鞏固了他人的天下政權,自己卻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性命不保,殃及全家,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然接受這樣的淒慘命運吧?
「本王只是陡然听聞婚事成空,心中焦灼,才一時失言,說話重了些,還請丞相大人海涵才是。」想到大局,盡管心中憋悶,他還是收起鋒芒,決定委曲求全,緩和僵局。
陸相聞言緩緩轉過身,定定凝視著文成王,半響,他抬手模了模自頭冠上垂落的纓帶,眼底浮起深邃莫測的笑意︰「下官明白王爺的心情,甄選聖女事關重大,我等無法插手,但,選與不選,卻還是要看皇上的意思。十五年一次的遴選,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坐擁聖女一職,從此一步登天的,如果小女沒有如此福分,也只能安心接受父母之約,聯姻維權。」
「是本王思慮欠周,竟忘了這一點,說起來慚愧,本王原來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文成王撫額一笑,話中滿是自責歉疚。
「無妨,今日忽降聖旨,我也倍感意外,莫說是王爺您,就連我也差點自亂陣腳,不知所措了。」陸相婉言勸慰。
二人繼續寒暄了一陣子,才罷聲作別。
直到文成王離開,陸紫霜也沒能從他們的對談中听到涉及萬華鼎的事,也不知道文成王到底有沒有把萬華鼎獻給陸相。
不過,如今她候選聖女,前景未知,在得到確切的結果之前,他應該不會蠢到先把萬華鼎寄存在陸相這里。
但是,如果他不把萬華鼎交付陸相,表明誠心,也未必是明智之舉,總之,他現在已經陷入兩難之地,進退維艱。
如果他能從這兩難之地中安然月兌險,陸紫霜定然對他刮目相看,心生敬仰。
只是,她站在這里听了這麼久,同時又做了這麼久的木樁子,被二人忽視多時,眼見著送別文成王之後,陸相一轉身,欲踏步離開,她不禁疾走兩步,攔住了他的去路。
陸相抬頭,見到是她,微微淡笑著,眼底卻是一片淡漠寒光︰「霜兒,為何攔住為父去路?」
「爹爹……」陸紫霜柔聲喚了一句,低下頭,眸中似有淚光點點,抿了抿唇,吸吸鼻子,似終于壓下了滿腔惆悵的情緒,嬌嗔道︰「爹爹,霜兒方才听聞父親與王爺的對話,心有疑竇難解,想請教父親。」說完,抬頭,滿含期冀的看著面前的陸相。
孰料,陸相竟然不為所動,甚至,陸紫霜感覺他的神色似乎比之剛才更加冰冷了幾分,緊接著,她听到他張口冷冷說了一句︰「為父知曉你要問什麼,為父現在就可以回答你,你所听所聞具是為父內心所想,你,只能是聯姻的棋子,就算不是文成王世子也會是其他人,不管你願不願意。你也別妄想做些不該做的,企圖改變什麼。」
一揮袍袖,陸相果斷邁步離開,徒留陸紫霜一人孤單站在空寂的大廳里,耳邊是回旋的風聲,細微輕淡,幾不可聞,她遙望著陸相絕情的背影,突然覺得有點寥落寂寞。
曾經有一個人說,會一直在她身邊,可是,最後他留給她的是什麼……
是與此相似的一個絕情的背影而已。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