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思夜想的人終于到了自己的面前,沈榭卻以為自己是臆想了。
他呆呆地上前一步,頗有些傻氣地對著笑傾姮笑,配上他的俊顏,不知怎的讓傾姮覺得面前的不過是個無邪的人。
好在這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那麼一瞬,她便拋棄了這絲雜念。
護衛在之前打斗的地方搜索了一遍,俱都沒有發現沈榭的痕跡。傾姮便想著,他又不是聖人,恐怕是哪里傷著了,于是便抱著試探的心態跑到了醫館里。
這是傾姮涉足的第二家醫館,她運氣果真不錯,讓她找到了沈榭的人。
沈榭眨了眨眼楮,面前的傾姮也眨了眨眼楮,他們再相見,是要比試一番誰的眼楮眨得更快嗎?
「阿姮?」他終極是確認了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臆想,而是真真正正存在著的,就在自己眼前,他心口一暖,就忍不住出聲,用的是最親密的叫喚。
傾姮點頭簡單應了一聲,就入了房內,挑剔地看了會他下榻的環境,「這里始終太過簡陋,不如和我一起罷?」
「嗯。」沈榭的表情簡直就像是搖尾巴的大狗,任傾姮說什麼他都會去做。
沈榭隨著傾姮上了醫館門口的馬車,這都被剛好經過的大夫看見,他搖著頭對身邊的學徒抱怨道,「不就是住一個晚上,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肯將就了……」
上了馬車,自然是駛向了他們包下的客棧。
馬車上僅有傾姮和沈榭兩人,傾姮大致看了眼穿著白衣的沈榭,看不出哪里傷了,便像是給一顆甜棗般問道,「傷到了哪里?」
「無事,只是胳膊有些割傷,已讓大夫包扎了。」心中暖流更甚,他講話同時也不自覺地便將嘴角揚了起來。
靜默了一會,傾姮開口,「祁軍十余萬人在間谷死了。」她的語氣頗有些無所謂,她確實是故意要沈榭難堪,才會那麼**luo地說出這些話。
「阿姮的計策用得,」他頓了一會,視線下移,卻揚著嘴角說,「很妙……」
他被西榮人拖住了腿腳,根本無法將消息傳遞給祁國,他同樣阻止不了這場戰爭的發生,他這第一仗輸了。
可他卻也從白丟丟里得知,間谷中仍有三百余人掏出。
其中干系別人尚不知道,他卻擔心傾姮被人加害。
「沈榭,你沒能阻止不是嗎?」傾姮歪著頭看著他。
就算她明目張膽地挖好了陷阱等十萬大軍去跳,他也沒能說什麼。難不成,他要讓傾姮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子民被祁軍侵犯?
但他卻決然不會頹然、不會忘記師父說過的話,也決然不會對傾姮放手。
「只要我們的盟約還一日存在,我便會為之奔波。」他的臉上沒有傾姮想象的失望或者是羞赧,而是看著她,眼神堅定而溫柔。
傾姮也揚起了嘴角,仿佛在說,看吶,就應是如此。
「好。」傾姮爽快地應了一聲,但卻來了一個轉折,「但你卻不能阻止朕做旁的事,這不影響你的大計,如何?」
傾姮不會講所有的投注都壓在沈榭身上,沈榭自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
他笑著點頭,「自然。」
一步步都像是往傾姮預定的方向走去,可傾姮心中卻生出了幾分疑惑和焦慮。
「你既然傷了,便在流城將傷養好罷。」傾姮瞥了一眼沈榭的手,乍看之下挺關心人的。
沈榭垂下眼瞼,說出了一句傾姮至死都沒有想到的話,「阿姮,你陪著我嗎?」
她嗆了一會,才眼波流轉地看了沈榭一圈,「朕不喜他人叫‘阿姮’。」她乘著沈榭還沒有說話,又挑眉說了一句,「這不是你能叫的,我們縱使有盟約,卻也決不如你想的這般親密。」
那一瞬間,沈榭似是突然間呼吸不暢,他的臉剎那間失去了血色,本蒼白的肌膚看起來愈發駭人。他的眼神緩緩地下移,至傾姮凸起的小月復,「陛下,這是齊卿的……?」
傾姮打斷他的話,「自然。」
「嗯……」沈榭低低了說了一聲,然後才抬起頭來,「陛下多照料身子,雙身子還是勿要動怒。」
傾姮听得心驚肉跳,他難不成還要對自己肚中孩兒做什麼,可是看他眼神卻是毫無波瀾,看不出半分有不善的想法。
此時恰好馬車停住,傾姮先行下車,頭也不回地便往客棧之內走去。
沈榭踩著踏板下車,傾姮已經沒有了影子,只是旁邊鳳浣卻還恭敬地替他帶路。
將沈榭帶到他的房間後,鳳浣從袖口掏出了一瓶金瘡藥,雙手奉上,「溫王殿下,這是陛下準備的,對刀傷定有奇效。」
沈榭拿起鳳浣手中的金瘡藥,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卻淡然道,「替本王轉謝陛下。」
「是。」鳳浣說完後,掩門恭敬退下。
而沈榭卻有些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金瘡藥,低語道,「她因我喚她‘阿姮’而感到不快?」
「阿姮……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她心中究竟有沒有對自己的一分心意?難不成她要將曾經過往都生生剜去不成?
但他心中的暖意是真實存在,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可是,心中還是覺得空蕩蕩,她肚中孕育著別人的骨肉,自己不願多想,卻忍不住想要知道她曾和他人如何歡好。
師父說,這是劫。他想,他或許有些魔怔了。
被沈榭念叨的人此時正在房中沐浴更衣,鳳浣將熱水倒入木桶當中,一邊對傾姮稟告道,「陛下,西榮有探子回報,一切準備就緒。」
傾姮睜開雙眼,隔著霧氣卻依舊擋不住她眼中的神韻,「——只欠東風。」
翌日,日上三竿之時,傾姮才有些迷糊地醒來。
洗臉罷,她在窗前看見庭下沈榭的修長身影,只見他手中拿著木劍,他身姿飄逸,而木劍隨心所動。本是一把普通的木劍,卻讓人無端覺得劍氣縱橫,勢如氣吞山河,無形中便震懾敵人,使人生出不敵之心。傾姮雖為外行,卻也覺得一招一式真真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她側頭問身旁的鳳浣,「如何?」
「百步穿楊。」
鳳浣很少贊賞人。
過了大約半柱香,沈榭抬起頭,臉頰還有汗水滴落,朝著傾姮的方向淡淡一笑。
雖想到昨日馬車上他意味不明的一句,傾姮好歹也回了他一笑,見他左手臂上又滲了血,淡然道,「溫王,記得涂金瘡藥。」
這樣的溫暖,怎麼讓沈榭舍得放手?
傾姮定然不知道,她仿若成了沈榭眼中最為奪目的那一顆寶石。二十余年來,突然感受到不一樣的情愫,便尤為可貴,不忍放手。
午時,天中變得灰蒙蒙,似是要落雨了。夏季本來就是多雨的時節。
鳳浣看了眼天空,還是問道,「陛下,今日可是要走?」
「不了,等雨停了罷。」她在窗前撐著下巴吩咐,想起今早沈榭再庭中練劍,她又說道,「據說祁國有一把劍,名曰子魚,周身金黃,見之如同見皇帝。」
鳳浣想了想,猶豫道,「陛下,我似乎見沈榭有一把金色長劍……」她又細細地把那長劍的外貌將給了傾姮听。
傾姮嘆道,「沒想到真有其事,還落在了他的手中。」
對窗有一只小鴿子飛到了沈榭的窗中,沈榭將鴿子下的小紙條拿出,又揉碎,引火燒了。
沈榭抬頭望著對面的窗戶,此時窗戶已經掩了起來。
讓人有些煩悶的雨季,卻成了她駐足的理由,于是也成了他逗留的原因。
綿綿的雨絲下了很多天,沈榭每日都在庭下練劍,傾姮偶爾也會在窗前看著,卻幾乎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傾姮每日都能看見飛鴿入了沈榭的窗戶,然後鴿子又撲哧從窗戶飛出。
傾姮便會對鳳浣說,「鳳浣,朕想吃烤乳鴿了。」
日子就如同流水,如同南方綿綿的雨。
第三天,卻被一聲驚呼給打斷了。
驚呼聲從傾姮的房中傳來,彼時鳳浣正在廚房準備將傾姮的晚膳端上房中,听見傾姮的驚呼連忙將托盤隨意扔了,快步跑上來。
第一個沖進房中的是沈榭。
打開房門,便看見傾姮半趟在榻上,臉上表情又驚又喜,她掩著嘴,眼中分明有一層薄霧。沈榭當即心就亂了,他快步踏入,低子,「阿姮!」
還沒有等沈榭問出問題,傾姮仰著頭就喚,「他動了……」
「沈榭,他動了……」
沈榭有些呆愣,手就撫上了傾姮的肚子,肚子里安安靜靜,這是他第一次撫上傾姮的肚子。沒有感受到肚中孩兒的跳動,沈榭的心卻已經砰砰砰直跳。
他無法解釋這種現象。
讓人的心都軟了……
鳳浣進到房間里,看見的確實傾姮掩嘴,而沈榭卻背著鳳浣不知道干了什麼。
她急忙用手就將沈榭扯住,往後一拉,腿就想要往沈榭的腰上招呼。
沈榭盡管呆愣,但卻也沒有落下手上的功夫,身體在大腦之前已經做出了反應,手就擋住了鳳浣的一擊。
「溫王,自重!」鳳浣惡狠狠地瞪著沈榭,手就要將腰間的劍扯出。
「鳳浣。罷手。」傾姮的聲音及時地響起,她的聲音出奇的溫柔,「此時無關溫王。」
許是因為第一次感受到為人母的喜悅,她還給了沈榭一抹笑容。
鳳浣收回她的腳,單膝跪在傾姮的旁邊,「臣有罪。」
「無妨,只是不知陛下如何?」沈榭的眼還盯著傾姮的肚子。
傾姮有些不自然,「勞煩溫王掛心了,朕很好。」
像是被她的笑容蠱惑,沈榭上前一步,攏了攏她稍微敞開的衣裳,「如此甚好,陛下切勿著涼。」
「溫王關心,太過了。」傾姮卻再一次將他推開。
雖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但他卻依舊覺得心中苦澀,他苦笑了一下,「陛下無事,我便先告退了。」
他知她心中高興,便也夠了。
等沈榭走了,傾姮模著自己的肚子,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地對鳳浣說,「鳳浣,他第一次動了,我……我今晚吃多點吧。」
「……好。」鳳浣自然也是高興,傾姮現下吃的飯菜越來越少了。
她心情大好,晚膳後天還未全黑,且雨後空氣清新,便想著隨處走走。
枝頭上真是一朵艷麗的紫薇花,而傾姮踮著腳尖卻依舊夠不到,她有些無奈地聳肩。卻發現另有一只手把枝頭上的紫薇摘了下來。
確實沈榭,他衣角猶然有些水汽,應是剛剛出門回來。
沈榭將花遞給傾姮,傾姮卻歪著頭說,「我不要了,我就喜歡看著它在枝頭的樣子,你把它摘了下來,卻不是活的了。我不喜歡。」
在外面,為了避嫌,她不在自稱‘朕’。
沈榭沒想要傾姮會這樣說,于是將這朵艷麗的紫薇沾著雨水輕放在土中,「那便讓它化作春泥罷。」
「卻不知有沒有花,永不凋零?」
沈榭站起來,微笑道,「這不簡單?」他從袖口中拿出了一只銀釵,作勢就要插入傾姮的法檢,銀釵上是一朵白玉蘭,雕刻精美,不似凡品,當然傾姮看不見。
她疑惑地看著沈榭,用手尖模著雲鬢上的銀釵,做工細膩,恐怕也不是隨意能買的。
她作勢就要拔下來,卻不想沈榭握著傾姮的手,聲音有些低沉,「阿姮,收下。」
她又剛想說‘不’,沈榭卻輕輕地問這她的額頭和她的發,「阿姮,我從來沒有送過你什麼,只是……一點心意罷了。」
傾姮听了他的話,挑眉冷笑問道,「那我要什麼,你便給什麼?」
沈榭沒有說話,卻還吻著傾姮的發,發中帶著一股香味,卻讓他心底一片荒涼,「阿姮,我的心意,你卻從來都不要嗎?」
「沈榭,我要祁國江山,你能給嗎?」傾姮清冷的聲音從他的脖頸處傳來。
「阿姮……」他自然沒法答應,帶著沉沉的悲哀。
傾姮卻笑了一聲,聲音輕快地問,「你想娶我嗎?」
「阿姮,太平之後,我想同你一起。」沈榭點頭,幾乎將整顆心都剖給了傾姮。
他心中的每一次悸動,皆是為了懷中的女子。
第一眼,她是高傲的君主,用比星光還璀璨的眸子,質問他的到來。第二眼,她踏雪而去,宛若雪中一朵紅梅。心神微蕩。
她在其淮山之下等待他的歸來,追問他的名,在他的肩膀上入睡。已是入劫。
一張木椅之中兩人的喘息,上淮山腰她耳後別著一朵玉蘭,他知,無法自拔。
「沈榭,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傾姮卻推開了他,清冷的眸子看著他,「我絕非尋常女子,你要以何為聘才能娶我?」
以江山為聘,你敢娶嗎?還是說,你的所謂情義也不過如此?
「阿姮,你非要如此算計?不肯信我一分?」他的滿腔情意,她卻絲毫不信。心口腫脹著,無以言表。
「太平盛世,我卻是才不信。」要一個太平盛世,遠遠比要一個祁國難多了。傾姮挑眉,「我不是不信你,我不信的,是人心。」
三國間,能維持多久的太平盛世,你如何作答?
有人心,便有爭斗。
元恆真人死後,三國間的爭斗俱都明目張膽了。沈榭,就算你可以做下一個元恆真人,又能夠頂多久?她不信,他能讓三國十年天下太平。
「阿姮,我無法以這些權衡情義,我只盼你能明我一分。」
若是明我一分,我也覺得欣慰,也便有了一個名義讓我義無反顧。我無法同你講我對你情義重多少,也無法用這些情義和江山權衡。
他不願負了天下人,更不願負了她。
「等天下太平,你再與我講這些倒也不遲?」傾姮挑眉跳開了一步,在轉身之際卻又回過頭來。
她扯開他的衣襟,張口就往他的脖子旁邊咬下,絲毫不留余力,又狠又重,直到口中充滿了血腥味,她才抬頭吐了一口血,看著眼前血肉,她勾唇有些嘲弄地笑了,「這便當做我們的約定好了。」
沈榭的右鎖骨本就有一條游魚,而此時他右邊則是一個牙印,還在流著血。
听罷傾姮的話,沈榭揚起唇角點頭,臉色蒼白,原是他因為繃得過緊,手臂上的傷口不知怎的又崩出了血。
傾姮見了也只是皺眉,按理說,也該結痂了,但沒有問。
等回到自己的房中,她才注意到自己雲鬢間還帶著他給予的那只銀釵。
將銀釵拿下,連傾姮也挑不出差錯,銀釵頗有些重量,她便收入木盒中,等適宜時候再取出來也不遲。
而天一亮,沈榭卻走出客棧面對著接他的兩人。
一人俯身,恭敬道,「公子,已經不能耽誤了。」
沈榭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客棧,此刻傾姮恐怕還在睡夢之中罷,只是不知再相見又是何時?
轉過頭來,沈榭卻已經換回了一副淡然的臉,「那便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