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年紀不小了,但中氣十足,前廳說話,倒廳中亦能听得十分清楚。
只听六叔公問花晉明道︰「這事已非你們一家之事兒了,整個宗族皆在內。明日縣太爺就要升堂審理了,你可準備妥當了?唉,到底是什麼人,怎麼就突然翻出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來,好端端得此貶謗。」
花晉明起身道︰「自然是別有居心的人了。先父為人眾人皆知,豈會做出這等違律法,背族規的事兒來。明日堂上,我是定要反告那小人妄告不實之罪的。」
前廳傳來陣陣議論之聲。
少時,就听有人對花景途道︰「這要說起來,還真是一段不清不楚的陳年舊事。你父親早年娶先頭正室封氏時,我們是都知道,只是後來的繼室……」那人遲疑了片刻,又接著道︰「是突然說娶就娶了的,並未有半點征兆的,也是實情。」
這人的話剛說完,附和點頭的人不少。
于是又有人道︰「既然當年行事倉促,到如今都鬧得不清不楚的,就怨不得有小人疑心你們家當時禮數不周,不合禮法,常言‘名不正而言不順’,可見這場官司並非全是那人妄告不實的。」
花老太在倒廳里頭听了這麼許多,也揚聲道︰「說當年先夫倉促續娶的老身,是確有其事,可老十八你說當年先夫續娶禮數不周不合,老身卻是不肯依的。你且說說怎樣才是禮數周全的?」
被花老太點名的老十八,是花老太爺這一輩的人,生在族中人丁最是興旺的一支,年紀卻只和花景途相仿。
這老十八平日正因輩分高,族中小輩都有盡讓的,說話就從沒個顧忌了。
且這老十八還有個毛病,最是憎人富貴,笑人貧的。
花羨魚他們家這支正好是前者,老十八早嫉恨多年了。
今日又是花晉明母子他們自己露的短,還連帶了宗族,老十八就越發不能放過的,就听他笑道︰「這還用問,自然是明媒正娶了。至于何為明媒正娶,那就逃不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再有便是古今便有的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缺一不可,少了可就成傷風敗俗的丑事兒了。」
眾人皆點頭附和,道︰「沒錯。」
老十八故作姿態,呷了一口茶才又道︰「只是我父親曾說過,大堂嫂是同親家母一道投奔我大堂兄來的,後,本一直無心續娶的大堂兄就突然續弦了。」
說起這話,又只得從親戚上頭追究起了。
花老太爺的父親同劉家是連襟,花老太爺同花老太劉氏是兩姨的表兄妹。
當年花老太的父親,也就是劉姨父,也不知做了什麼勾當,吃了上人命官司,劉家就樹倒猢猻散了。
劉姨媽因此帶著劉氏,投奔的她外甥花老太爺來。
這事兒當年族里都知道的,也算不得什麼辛秘。
只是後來花老太爺豪富了,花老太就不願讓人多提起她娘家的事兒,對外也只說自己是鄉豪之家出來的,與花老太爺門當戶對,所以族中的後生晚輩才沒多少人知道的。
老十八接又道︰「當年別的禮數有無,旁人一概不知,直到得了帖子赴宴吃喜酒,才知曉大堂兄續弦了,可那時候已是大堂哥洞房花燭,*苦短之時了。」
廳中頓起一陣哄堂大笑。
花老太冷笑道︰「好,老十八你也說了明媒正娶方成禮數。那就從當年說起好了。當年老身與娘家母親原是來祭我姨母的,不想娘家母親在路上卻得了風寒之癥,又因路上多有不便,不能及時延醫用藥的,到了老身夫家竟成了重癥,為了沖喜,這才倉促間成全了老身同先夫的姻緣。當日,先夫同老身雖匆忙行禮,但禮數是一概齊全的,老身有當年的聘書為憑,更有婚書為證。」
事關祖父名聲,作為長房長孫的花景途自然責無旁貸的。
花景途也站起向眾族人一揖,作證道︰「老太太說的確是實情,當年家父在世時,也曾如此說過。」
花景懷瞧得正高興,見花景途起身了,也忙忙起身胡亂答道︰「沒錯,沒錯,天地為證。」
老十八彈彈衣襟上瞧不見的灰塵,覺著無趣了,站起身來道︰「既有憑證,那就只管往縣衙一遞就成了,在這說什麼勞什子的,浪費口舌,還帶累了族里。」
見眾人要離去,花晉明卻起身留,道︰「且慢,為防日後還有宵小借此興風作浪,壞先父名聲,毀家母清譽,還請眾位叔伯做個見證。」說著,花晉明回頭向倒廳的方向,「勞煩老太太將聘書和婚書取來,給在座叔伯看分明,以解當年的不明不白。」
這話才出,誰都沒留心到花老太身邊的碧玉,霎時臉色大變。
更奇的是,花景懷竟十分難得地苟同起三房的話來,道︰「沒錯,還斗膽懇請各位祖叔伯,明日到縣衙為祖父做個公論才好。」
除了老十八,旁的那些老長輩倒十分願意前往,都說︰「自然,自然,這也是事關我族聲譽的大事兒。」
而花老太也是這意思,便回頭對她的心月復宋嬤嬤道︰「你去把當年的聘書和婚書都取來。」
而花景途見花景懷極是反常,有些不解,但還是當前這場官司才是要緊的,也就暫時丟開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宋嬤嬤面上氣色不大好地回來了,府身到花老太說了幾句。
花老太的臉上也變了顏色。
鄧三太太忙問道︰「老太太,怎麼了?」
花老太回頭吩咐宋嬤嬤道︰「你回去繼續找。」罷了,又對倒廳里和外頭的人道︰「實在是因老身這些年積攢下來的東西不少,這一時半會的想不起這些個文書都存在那里了,如今才要開倉開鎖,翻箱倒櫃的,恐一時是不能讓眾位見到憑證了。只待老身回後宅去找來,定令晉明親捧上門去,給族長與眾位叔叔過目。」
六叔公點點頭,「也罷,只要有文書在,明日的官司無什意外,我們早看晚看都不打緊了。」
老十八嗤笑道︰「要我說,真有才好,別不是拖延之法便成,可只是拖著我們有何用的,明日該如何還得如何了。」說罷,老十八禮辭,就先走了。
六叔公稍後領著族中眾人也離開了。
待人一散盡,花老太就迫不及待地回她園子去。
家里出這樣的事兒,大房二房自然不好不聞不問的,花景途和花景懷就命康大女乃女乃和張三女乃女乃到園子里去搭把手,家中的大小爺兒們也聚一處,一面等花老太找來文書,一面商議明日公堂之上該如何行事。
楚氏听聞,那里還坐得住,也就一塊跟來了。
聘書婚書這些東西說要緊也要緊,可要說不要緊吧,平日里也的確不見是多要緊的東西,自然就不會同田產地契銀票等,這樣眼前頭等重要的契約文書而論的。
于是當日的隨手一撂,如今這麼許多年後想起去找的,一時能找到就奇了。
花老太身邊的幾個丫頭,抱怨道︰「真是奇了,使不著時,那里都能瞧見,使得著了,又找不著了。」
花老太听了越發焦躁了,訓斥起她們來,「成日家讓你們小心歸攏各處,時常清點,何至于此會有今日的?」
鄧三太太也幫腔道︰「可不是,我平日里進園子來,瞧見了也沒少說的,可她們就是不听,隨手混放,回頭多少東西找不到了。」
今日就為這兩張紙片,花老太是大動干戈了,不但將她自己正房里的東西給翻了個七零八落的,還拿出了鑰匙讓人開倉庫倒騰的。
楚氏、康大女乃女乃、張三女乃女乃自然去幫忙了。
只是這一倒騰不要緊,讓花老太想不到的是,竟然又橫生出枝節來。
說來也是楚氏的無心之舉,找著找著從花老太的箱籠翻出眼熟的東西來。
起先楚氏還想不起的,只拿著一套頭面一再端詳,口中不時咕噥,「這東西怎麼這般眼熟得緊?」
那邊的宋嬤嬤見狀,忙上前一把將頭面奪了回來,護在懷里,道︰「大太太,這東西又不是文書,有什麼好瞧的,趕緊找老太太的東西才是要緊的。」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蠢樣兒。
也不知是宋嬤嬤的那句話提醒了楚氏,楚氏忽然就想起了,「我想起了,這不是我先頭婆婆的頭面嗎?」
宋嬤嬤趕緊道︰「大太太東西可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這東西怎麼就成先頭老太太的了,這明明就是我們家老太太的嫁妝。」
張三女乃女乃那里是真心實意地幫忙的,正在那里有一著沒一著地做樣子,耳朵卻伸得老長。
一听這廂楚氏和宋嬤嬤說話,張三女乃女乃過來撿起另一套頭面來瞧的,「少在這亂廿四。十八叔祖方才可是說了,當年老太太是落魄得只能投奔我們家來才有的活路,既如此,還會有這等上好的嫁妝,說出去誰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