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書房。
英蓮躬身立在桌前,手里握著毛筆,在紙上落下一個個小字,雖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卻並不十分工整。
馮淵就在一旁,臉上表情深沉,緊緊盯著英蓮,一聲不發。
良久,一首唐詩摹成,英蓮抬頭,對上那道灼熱目光,心下一震︰「是不是我寫得不好?」
馮淵伸手將她手里的毛筆抽掉,小心搭在硯台上,垂眼看她,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英蓮不解︰「少爺為何這麼問?」
「你還不想說麼?」馮淵嘆了一口氣,音色里帶了些許無奈,「不過一首五絕,第一句便錯了三個字,第二句和第三句還顛倒了順序,你這般心不在焉,我還能看不出麼?」
昨兒個當著師兄弟的面,他不願逼她,可這並不代表他能由著她在自己面前這般心神恍惚,逃避躲閃。
「這次不許不說。」他已饒過她許多次,但若養成了她憋悶的習慣,日後反而不妙,只得沉聲道,「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些什麼?」
英蓮苦笑︰「少爺那麼聰明,料事如神,縱然我不說,不是也都能猜得到麼?」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說這話的表情有多酸澀。自入馮府以來,她從未像現在這麼困惑無措過,許是她在馮淵的保護傘下活得太安逸,安逸得已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可我更願意听你告訴我。」馮淵目光灼灼道。
英蓮咬著唇,沉吟良久,忽然抬起頭來,與馮淵對視,幽幽說道︰「那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我可願回答我?」
馮淵頓了頓,道︰「你說。」
英蓮垂著頭,手心一片滑膩濕冷︰「在少爺心里,究竟拿九兒當什麼人看的?」
昨夜,她一宿未眠,滿腦子都是他對她的好,他為她當街怒打薛蟠,他和她在楓林村月下擁抱,他在除夕夜送她鈴鐺手鐲,他每日手把手教她讀書寫字,一幕一幕,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如此遙遠又如此模糊,她甚至已分不清那是現實還是夢境……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她面對馮淵的溫柔,心里除了感動更多的竟是害怕,書上雖說過他為她一見鐘情,甚至拋去男風之好,可他的鐘情到底能持續多久呢?他又是以怎樣的心這般溫柔待她?
「我只想听真話。」英蓮啞著嗓子補充。此時此刻,她想知道答案,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他親口告訴她答案,片刻都不想再等。
馮淵眉頭微蹙,深深望著她,半晌嘴唇忽動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麼,最後竟到底還是沒出聲。
「少爺當初是為什麼才買我的?」英蓮見他沉默,眼圈微紅,淒然道,「你曾在夫人面前說過要為我取字,所以你是要納我為妾的,對吧?所以,你以後也會像李明毅他爹一樣,還會娶別人的,對麼?比如杜姑娘那樣的,做你的正妻,也會再有別的妾……」
她雖活了兩世,卻是頭一回情竇初開,她心里信奉的,依舊是現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愛情,以前馮淵身邊只有她一個,她從不覺得憂心,然此刻只要一想到他會娶杜聘婷做正妻時,都只覺得心如刀割般難受,幾欲不能呼吸。
原來,不知從何時起,她竟早已將馮淵看作自己此生的良人,卻從未想過或許他以後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夫君。若真是如此,她要如何呢?難不成還要裝作不在乎,依舊逍遙自在地呆在他身邊麼?
馮淵俊容漸冷,目光凌厲,打斷她︰「誰告訴你這些的?」
這是英蓮頭一次听見馮淵用這種口吻跟她說話,他對她一貫是極致的溫柔縱容,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過。她知道,他在生氣。
英蓮心下一慟,只覺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搖頭道︰「沒有別人告訴我,是我自己想到的罷了。少爺六月便出孝,到時便可娶妻納妾,老夫人心疼少爺,定會早早為少爺選個合心意的正妻,到那時……」
她還想往下說,卻只覺心里疼得厲害,眨眼楮的瞬間兩行淚已掉了下來,她其實很不願意在他面前哭的,實在是很沒出息。
馮淵定定看她,一張臉已沉得不像樣子,一字一頓道︰「到那時怎樣?」
英蓮本以為他會反駁一下,卻沒想他竟會如此問,心下便更信了杜聘婷那日的話,當下只覺心如錐刺,幾乎想要哭出聲來。
「少爺對九兒有再造之恩,九兒永生難忘。」她費了好久功夫才勉強壓制住傷心,抬頭望著他,道︰「少爺可記得上個月你教給九兒的樂府詩麼,你說里面寫的一個姑娘發的誓言?」
馮淵自然知道,是那首。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不待他點頭,英蓮已自顧說了下去,眼中水澤泛濫,有幾分讓馮淵心駭的決然,「少爺說,你很是欣賞那個痴情的姑娘,九兒雖愚笨,卻也願意做那樣的姑娘,一生只喜歡一個人,哪怕窮困潦倒,也不離不棄,與他廝守一生。可前提是,那個人也是這樣的心思,我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一個。」
馮淵聞言,整個人如被雷電劈中,眸光亮了一亮,整個人怔在那里。
英蓮說得臉如火燒,卻眼淚不止,續道︰「縱然少爺覺得我說這種話不知羞恥,我也還是要說。九兒喜歡少爺,可若少爺也跟世上別的男子一樣,會有三妻四妾,便請放過九兒吧。九兒願一生為奴為婢,報答馮家,卻不願做少爺許多女人中的一個。九兒斗膽,求少爺將我送回東郊別院,我願與兩位嬤嬤一起,看家護院,或者……」
馮淵的眼神明明滅滅,一股熱流在胸腔間沸騰翻滾,終究再也按捺不住,長臂一伸,已將眼前的人整個箍在懷里,英蓮駭了一跳,未來得及反應,唇已被封住。
她腦中如同一株煙花炸開,混沌一片,只覺掐在她軟腰之間的力道大得嚇人,疼得她幾欲叫出聲來。還有那緊貼在她嘴上的唇舌,吻得著實粗暴,簡直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他的氣息熱而重,燻得她更加昏聵,一只大手卻不忘輕抹掉她臉頰上的淚痕。
片刻之後,終于不似初時的激烈,馮淵漸漸溫柔起來,一如他往日深情,只含住她唇瓣,小心吮碾,輕輕嘬弄,慢慢繾綣,只親得英蓮渾身虛軟,喘不過氣來才放開。
他從前雖也抱過她幾次,卻從未像這回這般親她,英蓮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兩只小耳朵也燒得如同在沸水里煮過,只埋頭趴在她懷里,哪里還敢抬頭看他。
「原不想這麼早的,偏……」馮淵面上難得浮出一絲紅來,「此番確是我魯莽了。只是親耳听見你說喜歡我,實在是……」
她听見他在她耳邊發出一聲悠長嘆息,緩緩續道︰「情難自禁。」
「不帶這樣的。」英蓮咬著紅腫唇瓣,忽然怯懦道。
馮淵听她嗓音甜膩,帶著輕微的嬌喘,格外受用︰「怎麼?」
英蓮兩只柔荑無力貼在他衣襟上,略帶不滿地嘟囔道︰「你明明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馮淵聞言,又好氣又好笑︰「你是當真不知麼?」
「少爺城府深沉,我哪里能知道?」英蓮有些氣惱,終于抬起頭來看他,篤定道,「少爺平日里對我好,我自然感激。可我剛剛已說了,我想要的和世人眼里的不一樣,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變心,永不背叛。少爺也可以做到麼?」
馮淵朝她笑笑︰「你可知在外人眼里,你這想法簡直大逆不道。」
英蓮咬唇︰「我自然知道,可我就是這樣想的。」
馮淵定定望著她,問︰「你這般固執,可想過若是這世上沒有一個能容你這般想的男人,你該如何自處?」
「還能如何?大不了我不嫁人就是了。」此時已向他表明了心跡,英蓮反而覺得輕松得很,連與他對視也不再有半分別扭,「天下的女子多了去了,難不成都嫁人了?若遇不到一心一意對我的良人,我寧願終生不嫁。」
馮淵看著她的眼神熾熱起來︰「那若是遇到了呢?」
英蓮看著他眸子里映著自己的臉龐,心下澀然,幽幽道︰「我知道,這樣的人世間難尋,可若我當真有幸遇到,定會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般珍惜他,一生追隨他。」
她說這句話時臉色的神情鄭重無比,在馮淵听來,竟如同誓言。
「此話當真?」馮淵看著她,唇角涌出一個無限愉悅的笑來,「我的九兒,當真會一生一世追隨我,決不與我分開?」
他偷換概念的手法十分巧妙,英蓮有瞬間的迷茫,良久才道︰「少爺的意思是,你是那個願意對我一心一意的人麼?」
「傻瓜,這天下除了我,還會有誰是你的良人?」馮淵重將她摟緊,深邃的眸光溫柔得幾欲將她吞沒,「听著,沒有什麼正妻,也沒有什麼妾,我這一世唯有你而已。」
英蓮埋頭進他懷里,伸出兩只手將他緊緊環住,眼中水澤泛濫,心下卻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恬然。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定情了,什麼感受?
我反正快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