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馮淵被薛家一眾豪奴打個稀爛,一縷冤魂才離體,便立刻被幾個持牌提鎖的鬼差捉住,馮淵滿心哀怨,哪里肯這般就去了,然那幾個鬼差卻是凶惡異常,根本不听他辯解,只押了他便往陰間去了。
入了鬼門關,踏上黃泉路,馮淵心里一面恨那薛蟠,一面又舍不下英蓮,一路悲悲戚戚,十分悵然。
其中一個都判官見他這幅模樣,少不得打開司命簿,將他前世今生又看了一遍,唏噓道︰「你這命倒是個奇的,來世竟是空白,竟不知會有怎樣的造化呢?」
馮淵苦笑了一番,道︰「神差何必打趣我,若我是個有造化的,也不會像今日這般枉死了。」
都判冷笑,望他一眼︰「我每日里司命三千,哪有功夫哄你?你若不信,待會子到了望鄉台,你自個兒將那三生石好好看上一看便是!」
不待馮淵答話,那頭已有一個小鬼喊道︰「忘川河到了。」
馮淵抬眼一望,果見前面便有一條長河,河上有一座石橋,便是奈何橋。橋上有一土台,上面已有幾撥鬼差押了冤魂依次上去。那台上似有什麼東西,馮淵還未看清,已被小鬼推攘著上了奈何橋,站在了眾鬼魂之後。
如此,他才記起,這台子便是那都判先前所說的望鄉台,上面有一塊高三丈許的大石,上書三生石,石上刻著鬼魂的前世今生來世。
俄頃,只見身前一人陰魂上了土台,在石前站了片刻,忽哀嚎道︰「憑甚來世我要投畜生道,我不依,我不依……」
然身後的兩個鬼差早已將他擒住,押著去了旁邊的孟婆亭去了。
彼時,馮淵已上了望鄉台,在三生石前站定,目光流轉,容顏漸慟,最後留下兩滴熱淚來︰「怪道我這世荒唐了十八年,卻是見她第一眼便幡然醒悟。原不想我們竟已有一世的姻緣……」
那頭又听都判嘆道︰「何止一世,你們原已是做了五世夫妻的,這可是了不得的緣分。只這一世未修成正果,斷了牽絆,竟是可惜了。你可知,你來世未明,待會飲下孟婆湯後,也是不能投胎的,只能生生世世陷在這地府里了。」
馮淵聞言,心中愈發哀痛,求道︰「既如此,那神差能否放我還陽片刻,哪怕再見她一眼也是好的!」
都判忙道︰「你趁早絕了這份心思吧,如今你已入了地府,如何還能回去?除非上頭有高人願為你逆天改命不可,然這種景況,憑我做都判數萬年,也沒踫著幾回,還是不要妄想得好!」
說完,便推了他往孟婆處去了,那頭孟婆早已將湯備好,遞與馮淵。然馮淵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又向那都判道︰「神差,你方才已有言,我前路未知,許是有什麼別的造化的!還請你高抬貴手,如今既我不能投胎,又何苦飲這孟婆湯來,只安生待在這陰司便是了。如此,等那姑娘陽壽盡時,我還能認出她來!」
「你道有這容易?」都判哂笑一聲,朝奈何橋下看了一眼,道,陰司有陰司的規矩,你若不喝這孟婆湯,便得投身在這奈何橋下忘川河中,忍受千年的煎熬,千年之內,你所等之人必會在這上面走上幾遭,然那時也只是你看得見她,她看不見你而已,言語不能溝通,伸手不可觸踫,如此,你還願意麼?」
馮淵愣了一愣,忽恨道︰「我願。」
都判一驚︰「你可想好了,千年的水深火熱,也未必能見她幾回?」
馮淵淒涼一笑︰「你也說了,喝了這孟婆湯我也不能投胎,只能生生世世在地府煎熬,還不如在水里等個千年,還能見她一面,也劃算得很!」
*
悠悠十數載轉眼即逝。
這日,薛宅內院可謂亂作一團,丫鬟們不時進進出出,薛蟠只急得團團轉,薛姨媽更是快將脖子抻斷了,一旁的寶釵忙安慰道︰「媽媽,哥哥,你們且不急。生孩子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兒,再等等。」
這頭還未等薛姨媽點頭,忽見穩婆從里面踉踉蹌蹌跑出來,面色煞白道︰「姨太太、大爺,寶女乃女乃,不好了,大女乃女乃這情狀怕是難產呢,如今已剩了最後的力氣,我特出來問你們一聲,保大保小?」
薛姨媽聞言,只覺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好在一旁有個薛寶釵將她扶住了。
那頭薛蟠早已炸毛,恨不能將那穩婆掐死道︰「什麼保大保小,我薛家許了那些你銀子,就是要圖個母子平安。才進去時你不是還打包票說順產無礙,怎這會子又跑出來咋呼?」
那穩婆被訓得急赤白臉,直道︰「大爺,生孩子哪有萬無一失的。如今大女乃女乃只剩一口氣,你若再不給我老太婆一個準信兒,就怕到時候雞飛蛋打,哪個也保不住了!」
薛姨媽一听,更是痛心︰「這可如何是好啊?」
薛蟠想了想,也留下兩行淚來︰「罷了,保大,我如今混了半輩子,身旁只剩這麼一個可心的,如何還能舍了她,自是保大!」
「哥哥好生糊涂!」不想,卻遭了一旁的薛寶釵厲色駁斥道,「雖香菱是個好的,然哪里及得香火重要。哥哥想想這幾年來,你幾生幾死,叫媽媽和我擔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這會子不趁早留個子嗣下來,若你再有個什麼好歹,倒叫我薛家絕後不成!」
懷中的薛姨媽一听絕後,更覺悲慟,忙拉住薛蟠道︰「我的兒,保小,一定保小。香菱沒了,媽可給你再娶,你的兒沒了,真教媽活不成了!」
薛蟠被這兩人鬧得無法,最後只得閉了眼,忍痛向那穩婆道︰「舍母保子,就這樣,去吧。」
穩婆得了準信兒,心下安多了,忙應了一聲,小跑著回了屋里。
彼時,只听屋內一聲嬰兒啼哭,屋外三人頓時樂開了花,竟全然忘了那嬰兒降生之時,便是香菱香消玉殞之際。
香魂離體,飛升天外。回首重望了一眼那薛府,眼中竟是半點留戀也無,只剩空洞。
渺渺茫茫,鴻蒙太空,正覺無處可依之時,忽听雲頭有人喚了一聲︰「英蓮。」
英蓮循聲望去,竟是自己的生父甄士隱。
「爹爹。」她急忙趕將過去,撲進那人懷里,嗚咽道,「爹爹怎會在此?」
甄士隱笑笑︰「了結你這段塵緣,我也身無掛礙了。隨我去吧。」
英蓮少不得跟著他去了,甄士隱將她送至太虛幻境,又在警幻仙子處對了冊。
彼時,警幻將她打量一番,不禁笑道︰「眉眼間倒真是像極了我妹妹可卿!只你這里竟還有一樁公案未了!」
甄士隱奇道︰「是何公案?」
警幻向英蓮道︰「說是公案,也是私情。前日里陰司送來一封折子與我,當日你入金陵,曾與那馮淵有過一面之緣。不想後來馮淵因你枉死,極悲極恨,死活不肯飲那孟婆湯,只寧願從那奈何橋的望鄉台上跳下,沉身忘川河里,誓要守候千年。然他卻不知你與別個不同,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永不可能再相見。」
英蓮聞言,想起當日種種,心中大慟,只泣道:「前世那馮公子因我而死,此番又為我沉淪地府,英蓮實在有愧。既如此,還請仙姑慈悲,救他出來吧?」
警幻冷笑:「投身忘川河乃是他甘願之舉,陰司有陰司的規矩,拒飲孟婆湯自投忘川河者,非千年不可重投胎轉世,我如何能救?」
英蓮灰心,咬唇道:「當真沒有半點法子麼?」
警幻見她心性純良,心生不忍:「要說法子,也不是沒有。」
英蓮喜道:「還請仙姑明示?」
警幻道:「自古命由天定,凡是逆天改命者必有報償。他本已注定要在忘川中受千年水深火熱,你若想救他,就必得替他償了這千年的苦楚?」
英蓮不解:「要如何償?」
警幻道:「這也容易。原你爹爹引渡了你來,本可保你三世無憂。如今,你既想救那馮淵就不能得了。你須投胎百次,然每世都是不得善終,且命極孤苦,必是父母早逝,兄弟凋零,無親無故,無情無愛,或早逝夭折,或死于非命,或孤寂終老。這樣的人生,旁人便是受一世已是可憐,你卻要為他忍受千年,你可要想好了!」
英蓮怔了怔,才道︰「投胎百世,次次不得善終?」
一旁甄士隱忙道︰「我原接引你來便是要替謀個好去處。那馮淵雖因你而亡,然自沉忘川卻不與你相干,你替他受過,何苦來哉?」
英蓮胸中思忖了一回,卻仍舊難以釋懷,只道︰「罷了,我原是個苦命的人,何苦再連累一人為我受累?我替他償了這千年的苦楚,也算是月兌了我此生的罪業了!」
那頭甄士隱本欲再攔,然見她神色篤定,分明是下了決心了,只能長嘆一聲由她去了。只一旁警幻卻是幽幽看她,淺笑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一直不知道這番外放在哪里好,想了想放在金陵卷最後吧,明日起開啟揚州卷,林妹妹終于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