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沙塵飛揚的演練場，烏發少年單膝跪地，一手摁在魁梧男子的脖頸處，扼住他的咽喉。
「你應該慶幸演戲場里不可以使用兵器，否則此刻橫在這里的不會是我的手。」
連笙冷冷的話音才落，那被掐著的人奮力地想要掙月兌卻是無果，氣喘吁吁了好一陣，突然齜牙一笑，噴出嘴里的土，「怎麼，生氣了？為了個小妖精值得麼？」
「閉嘴。」連笙淺紫色的瞳眸瞬間緊縮，銳利冰冷的光一閃，「不要用那麼惡心的稱呼叫他，他是藍弦-加百利。」
「哈，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小妖精的媽媽是加百列家豢養的供主人玩樂的寵物，她生的自然也是供人泄欲的玩物啊。要不是他小小年紀就懂得跑到斯坦圖來，你覺得他現在不早該被加百列送去當了別人的寵物麼？」
神祗規定，擁有神力的新人類在成年前受國家法規保護，並且進入斯坦圖後全部費用由國家承擔。
藍弦今年只有十六歲，他早了兩年入學，原以為是破格錄取，去沒想到是他只有十歲時就從家里逃了出來。
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令還是孩童的他逃離，不得不尋求外界的保護……本該最溫暖的家帶給他的，難道只有羞辱和恐懼麼？
連笙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顫，眼眶里一抹紅色漸漸彌漫。
而人群里那抹小小的身影原本正奮力撥開人群逐漸靠近，卻在听到這一句時頓在了原地。
似乎只是短暫的幾秒，連笙抬起頭看過去，從圍觀的人群里緩慢走向他的少年臉色蒼白，嘴角努力牽起的微笑更像是在哭泣。
「連……愛絲特爾，他說的沒錯。所以放開他吧，不用為我這種人觸犯規定。」
他不敢叫他連笙，似乎到了如今他這麼親昵得稱呼他都是褻瀆。
他一直以為只要自己不說就不會被他知道自己骯髒的出身。他守著這個秘密，盼望著多一天也好……希望那個少年看向自己時不會露出失望，輕視，或者鄙夷。
「……道歉。」
仿佛壓抑了太多情緒而顯得冰冷低沉的聲音緩緩吐出，連笙恍若沒有听到少年的話一般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地上的人。
「哈，沒門。」男人譏諷一笑。人群里隱隱響起嘈雜的聲音，間或有幸災樂禍的笑聲。
「道歉。」依然是冰冷的平淡語調。
「大爺我說不可能！——嘶……」被驟然攥緊了頭發，頭皮仿佛要被剝離般的疼痛襲來，男人眼楮一黑，下一秒額頭的重擊就讓他險些昏過去。
被用力攥著頭發將腦袋不斷磕到地面上，額頭上立刻涌出刺眼的鮮紅。
「我讓你道歉。」面無表情的烏發少年此刻渾身仿佛有黑氣纏繞，眼眸里的血色聚攏，如同鮮血滲了進去一般。
「不要用那麼惡心的稱呼叫他，他是藍弦-加百利，有名有姓。」
每說一句就有撞擊的聲音傳來，圍觀的人像被重重擊中了胸口般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面無表情的少年此時可怕得讓人絲毫不敢靠近。
「他不是玩物，是比你這種渣滓好千百倍的人……」
幾乎機械地將手里攥著的骯髒的頭顱撞到沙土里，隱隱的血腥氣傳來時，連笙嘴角恍惚牽起，似乎感覺到了莫名的愉悅。
早已在最初幾次撞擊中就失去知覺昏厥的人沒有反應，鮮血流淌下來時陷在震驚中的藍發少年猛地回神。
「連笙！！停下……停下……」藍弦驚恐地沖上去抱住連笙的胳膊，試圖制止他近乎殘虐的行為。
熟悉的潮濕清涼的水汽撲面而來，連笙眼里的血色似乎也在瞬間被沖淡了些許。
手上的動作緩緩停下，連笙迷惑地看向抱著自己胳膊的藍發少年，嘴唇動了動，似乎意識剛剛回溯，「藍……弦。」
少年撲跪在他身前，保持著前傾的姿勢抱著他的胳膊，揚起蒼白的臉來，焦急地看著眼前似乎從暴走中清醒的人。
「嗯，是我。連笙你別再動手了……我一點兒事都沒有，被他們嘲笑也好，當做，當做妖精也好……都沒關系……」
「你不是。」連笙蹙眉，意識將醒未醒間直白地吐露自己的心聲。
紫色的眼眸深深地看向他，藍弦在那雙眼里看到微微愣怔的自己。
「你是我遇到的又乖又可愛的人魚，沒有人……有資格詆毀你。」
仿佛一瞬間重回兩年前。西斯湖畔，那人為他在頭頂撐起荷葉，彎下腰，露出溫暖的笑來。
藍弦用力地咬緊顫抖的嘴唇，眼楮里的水霧卻如何也無法驅散，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胳膊，生怕自己的顫抖不小心泄露給他。
因為顫抖的，還有一顆心。
演習場上的混亂似乎因為少年停止了攻擊的動作而暫告一段落，然而近乎壓抑的沉默中突然有人驚恐地喊出聲。
「殺人了……愛絲特爾殺人了！！」
混亂立刻升級。人群的視線投向倒落的身軀，黃色的塵土間鮮紅的血液蜿蜒流出。
「殺人了……天啊……」
「竟然出人命了……好像很多年都沒發生這種事了吧……魔族的混血果然跟傳說中的一樣殘暴……」
「太可怕了……」
「有人去報告長官了，不知道會怎麼處理……」
「如果地區長官聯合審判，估計會被送到S區吧……」
藍弦臉色蒼白得似乎下一刻就會昏過去，充斥著腦海的是那些人低低的，帶著驚恐語氣的嘈雜聲響。
好可怕……殘暴……人命……S區……
不！連笙不能去那里。
他顫抖地轉過臉看向一旁倒落的身軀，那鮮紅如同利刃一般刺痛了他的眼。
他很害怕，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
「你在害怕，我果然很可怕吧。」低低的嗓音落下，幾分寂寥幾分自嘲。
藍弦猛地抬起頭，眼眸里焦急神色傾瀉而出，「不是的！我不是怕你……我害怕的是你因此被……」
「被派去S區……是嗎？」少年淡淡地補充，察覺攥著自己的那雙白皙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
按照軍事法的規定，戰場外因個人原因造成人員傷亡的，情節輕的（如失手造成等）暫時取消殺戮者稱號，派遣至S區三年，存活者可歸隊；情節重的（如故意殺人）永久剝奪殺戮者稱號，派遣至S區，永不遣返。
S區是北方大陸魔物最為集中的地區，至今仍是無法攻克的危險地帶，去那里基本上算是「有去無回」。
三年，或許強者憑借自己的力量還可以撐過去，活著回來。而永不遣返……意味著在戰死前都不能踏出S區半步。
「不會的，不會的……這個人，這個人還沒死……一定還沒死……我們救他，救活他就沒事了……」
藍弦幾乎是撲了過去，將臉貼到那人滿是沙塵的胸口上，拼命地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心跳呢……心跳呢……
听不到。自己緊張慌亂的情緒潮水般覆蓋過全身，他渾身顫抖，呼吸紊亂，耳朵里充斥著驚恐的人聲，什麼……也听不到。
被一股力量用力地拽起，藍弦抬起頭，滿臉倉皇，而抓著自己的人眼眸深深，臉上是冰凍般的寒意，「誰讓你趴到他身上去的……很髒。」
連笙伸出另一只手去擦他的側臉，擦掉沙塵後仿佛還不夠，仿佛覺得他這般秀美干淨的臉被玷污了般用力地想要拂去什麼……用力地，幾乎立刻讓白皙的臉紅了起來。
藍弦疼得瑟縮了一下，眼楮卻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人。他會因為自己被派到S區……然後再也不會回來嗎？
這雙凝視著自己的眼，這近在咫尺的溫度和呼吸……都會消失不見嗎？
鼻腔酸得厲害，藍弦用力睜大眼，努力地不去眨眼。下一刻冰涼的液體還是爭先恐後地流了下來。
明明沒有眨眼的……為什麼還是止不住眼淚呢。
沒有溫度的淚水打在自己的指頭上，連笙頓了頓，臉上的神情仿佛瞬間就柔軟了下來，帶著些無所適從和淡淡的哀傷。
「怎麼哭了？我一點兒也不怕去S區，即使真去了那里……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怎麼能輕易送命？」
似乎這樣說才讓少年稍微安下心來，藍弦哽咽著點了點頭，抬起手用力覆蓋住他仍然停留在自己臉頰上的手指。
溫熱的，他羨慕的，貪戀的溫度。他祈禱著，永遠不要消失。
「連笙-愛絲特爾！」沉冷的嗓音驚雷般響起，演習場上的人群瞬間如同摩西分海般向兩邊退開。
高大挺拔的男人一雙金棕色的眼瞳驚怒交加，難以置信地盯著那淡然坐在沙塵中的少年。
藍弦僵硬地縮回手，迅速地起身站直，低著頭不敢凝視男人銳利的視線。
連笙在見到來人的一刻眼眸里晃過輕微的波動，轉瞬便斂了眸，安靜起身，站姿筆直。
而男子身後早有一人徐徐上前，潔白的衣袍不染塵埃，覆著面具，行走間淡淡的冰霧繚繞周身。
利落地為傷者做了緊急處理，離殤檢查了男子的眼瞳，呼吸和心跳，微不可察地舒出一口氣。
「艾薩克長官，傷者並未死亡，只是暫時昏厥。」
男子微微點頭，「立刻送回診療室治療。」
指揮了兩人將傷者抬上擔架，離殤轉向那看不出什麼表情的少年，心里糾結著一種情緒難以釋懷。
明明是那麼听話的孩子怎麼就犯下了這種錯誤？
昨晚一夜未歸，他本來就憂心忡忡，好在艾薩克長官清晨集訓前說已收到他返回的報告，他這才安下心，困倦地才在診療室里睡了一小會兒卻又突然收到這樣的消息。
听到他殺了人這種話時，他心頭巨震，第一反應是——怎麼可能？
認識這麼多年，他了解連笙是什麼樣的人。即使因為魔族的血統偶爾會控制不住體內躁動的血脈，但是本質上這孩子善良溫暖，絕不可能對無辜的人出手。
視線一偏落在旁邊體型嬌小的男孩身上，他忍不住蹙眉，眼里浮現出些許焦躁……是因為這個男孩嗎？
他胸腔里翻涌起無法控制的酸澀，這種情緒讓他心煩意亂，掩飾般垂下眼眸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