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夢魔的觸手纏上來時，一瞬有種冰冷刺痛的感覺。連笙毫無抵抗的意思，順勢滑入席卷而來的幻境中。
腳踩到堅硬的實物時連笙霍得睜開眼，白霧彌漫天地間，在她輕輕邁出第一步後才緩慢退散，顯出戰後的荒涼天地。
從不知多遠的地方傳來戰斗的聲響，魔物的嘶吼和人類的叫聲混雜在一起，隔得遠了便沒有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恐懼也便淡化，只是覺得眼前的斷壁殘垣無限淒涼。
沒有硝煙的戰爭。對抗魔物時，一切人類曾經引以為傲的現代戰爭武器都派不上用場，因此廢墟內並沒有火藥爆炸後的煙霧，唯有累累白骨和倒塌的房屋。
對于這樣的場景，從十五歲就開始進行野外作戰的連笙並不陌生，但不可否認，這確實是她的心魔。
從七年前便不斷出現在她的惡夢中，年紀還小時每每流淚不止。
到了後來雖然依舊固執地在她熟睡最無防備的時候襲來，但或許是變得堅強了，亦或是麻木了，她只會驚懼醒來，然後面無表情地枯坐半晌。
這場景因為時常夢見所以熟悉到骨子里，連笙在廢墟里安靜地前行，臉上神情冷冷，心里卻不無波動。
太過真實。那些倒臥在廢墟里的尸骸，那蜿蜒流出的血，蕭瑟而絕望的氣息，真實得令人毛骨悚人。
連笙終于走到了一處倒塌的房屋前，隱約听得到女孩哭泣的聲音從底下傳來。看了看一整面倒下的牆壁，連笙伸出手去搬動，果然像撿起一張紙一般將牆壁整個掀飛了出去。
倒不是她突然變得力大無窮，而是幻境的殺機在這里，自然要引她前來，方便她與之面對面。
塵土飛揚，待粉塵散盡，連笙一時間僵立原地，似真的回到那年，痛苦和絕望像毒藥一般爭先恐後地流入血管。
撐在女孩上方的女人早已失去了知覺，像是凝固成了雕塑一般。連笙靠近，蹲用手指探了探女人的鼻息，一片冰涼，半分氣息也無。
雖然知道是幻象，依舊痛徹心扉。
「大，大哥哥……你是來救我們的對嗎？媽媽，媽媽快要死了……嗚嗚……你救救她好不好？」
無視女孩滿臉的淚水和眼底綻放的欣喜，連笙上前將早已死亡的女人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
心里苦笑，對幻象何必這般珍惜……她想要珍惜的人早已不在世上，卻還是忍不住久久端詳她的樣貌。
手僵直地伸出去，觸到的似乎也是真實的肌膚，沾了鮮血，蒼白而孱弱。
再站起身，轉身來到女孩身旁，她模糊記得自己當時扭動了腳，並不能行走。將女孩抱起，扶她站好，連笙微微彎下腰凝視曾經的自己。
弱小，膽怯，溫室里的花朵，被人呵護著長大，不知世間痛楚。
女孩朝著自己微微一笑，眼神清亮。「謝謝大哥哥。」
連笙面無表情地看著，淡淡出聲，明明平日里是溫和淡漠的人，此刻聲音里盡是憎惡。
「你真沒用，不僅沒用而且任性，如果不是你纏著媽媽要來前線看望爸爸，媽媽就不會死，是你害死了她，連笙，是你！」
女孩一下子蒼白了臉，驚懼地瞪大眼，渾身顫抖。
連笙心里埋藏著的對曾經自己的厭惡此刻全數爆發。在夢魔制造的幻境里，人心的脆弱，殘忍，所有一切負面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
一直以來，憎恨著自己。心里有一道聲音在說，自己就是害死母親的罪魁禍首。
其實清醒時何嘗沒想過，那年爸爸離開將近半年，她會想念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也去前線看過很多次了，只是那一次……沒人能猜到會發生大規模的魔物暴動。
而說起沒用……你並不能指望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有多大本事。連笙心里都清楚，只是此刻，那埋藏心底的怨憎太過強烈，無法抒懷。
終是斂了眼眸，傾身將輕微顫抖著的女孩抱入懷里。擁抱著過往的自己，連笙心里長久以來的自我仇恨一點點淡去。
殺氣在瞬間爆發，被擁抱的女孩露出邪氣笑容，右手化作尖利刀刃，白光一閃便要刺入緊貼的身軀。
卻突然僵住，難以置信地低下頭。胸前一只手筆直貫穿胸膛，將幻象生成的根源晶石攥緊，輕巧捏碎。
啪一聲，似乎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響。頭頂飄落淡漠冷絕聲音，「過去的我早就死了。軟弱，淚水，怯懦……我全部都不需要。」
懷中幻象如鏡面粉碎般化作無數碎片，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霧一下子濃了，整個幻象都在分崩離析，腳底的土地如塵土般塌陷，連笙卻霍然轉身，撲向墜落的身軀。
將女人冰冷的身體抱到懷里，在無盡的虛無中墜落。連笙看著懷里的人逐漸化作光點，明知是幻象依然覺得滿心疼痛，緩慢垂下眼眸，喉嚨里溢出絲絲哽咽。
眼楮酸澀，卻始終不掉一滴淚水。
「媽媽，連笙已經長大。你用命換來的這條命會比世間任何生物都堅不可摧。只有這一回，我不得已失去了你們。此後……」
她任最後的光點從指間消散，一點點攥緊拳頭，放在胸前。眼里幽幽燃起火光，像荒原里突然起了細小的火苗，轉瞬便有燎原之勢。
「我珍惜的那些人，就算是死神也休想奪去！」
手心觸到了堅硬的東西，連笙頓了頓，從戰斗服里模到了鐮刀形狀的項鏈，眼神一顫。
掌心里紫色的鐮刀是少年贈送的禮物，在完全的黑暗里發出柔和的，微弱的光。
「藍弦……藍弦，我會找到你。」
掌心里的項鏈一瞬發出強光，連笙微微眯眼，見一線光筆直投射出去。
那個方向……心念微動，空間石里的銀月便憑空出現，手腕翻轉間劃破虛無，像割裂了空間。
連笙沖進裂口，大霧遮了眼，唯有海浪聲源源不絕地響在耳畔。
海？這一次她並沒有落在實地上，或許因為這是他人的幻象，連笙只是浮在半空中，像一個無法參與的旁觀者。
越往前飄，霧越清淺。待看清前方的景象時，饒是連笙心中還殘留方才的悲痛，也止不住變得柔軟起來。
海邊，一只小人魚在沙灘上玩耍，見到貝殼時總會雙眼發亮，面頰泛著淺淡紅暈，興沖沖地撿了然後扭著魚尾，在沙灘上一蹭一蹭地朝安靜坐在一旁的女人走去。
「媽媽，阿弦撿到好多漂亮的貝殼！」
女人美艷不可方物，與藍弦有幾分相似，一雙同樣湛藍的眼眸，海藻般濃密的藍色發絲垂至腰間。
她眼里卻沒有一絲光亮，面色疲倦，明明依然年輕，卻似乎被生活的殘忍過早壓垮了。
掃了一眼藍弦手里捧著的貝殼，女人淡聲說，「阿弦，玩夠了便該啟程了。」
小人魚听後難過地皺起小臉蛋，小心翼翼地看母親，「媽媽，阿弦為什麼要回到海里去……媽媽不跟來嗎？」
女人顫了顫，聲音哽咽，「媽媽回不去了，阿弦卻還可以……到了海里他們就抓不到你，你就自由了。」
她身上被下了禁制，無法進入海里，只盼著這孩子能逃月兌這殘酷的命運。
遠處突然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有大批人奔跑著朝這里來了。女人霎時面色驚恐，站起身，將小小的人魚推入海里，「快游開，躲起來，躲到水里去！」
小人魚見母親露出那般恐懼的神情，心里也害怕起來，轉身游了一陣便躲到了海面下。
接下來的場面混亂極了，霧氣彌散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概是因為這是藍弦的記憶，而他當時躲在水下，並不能看清發生了什麼，只有混亂模糊的聲音響在耳畔。
女人驚恐的，憤怒的叫聲混雜著男人粗聲粗氣的吼聲和嘲笑聲，連笙隱約听到幾句對話，一時間胸腔里泛起尖銳的殺意。
「帶著野種就敢出逃，你膽子倒是夠大啊……忘了你那情人怎麼死的了麼？最後尸體都沒留下，被魔物啃得干干淨淨……」
「殺了我……加百利你這畜生干脆殺了我啊！」
「我當然舍不得你這麼死……好歹也在我玩膩之後嘛。說起來，之前有不少貴族老東西們跟我討要，我當時正對你上癮，哪里舍得，現下倒是可以考慮。」
「……」
「嘖，最討厭看到你這副死人般的樣子，玩起來也不痛快。我倒是知道怎麼讓你有表情，你說我把那野種養大了當做寵物如何？反正不是我的骨肉，又繼承了你這般好相貌，想必*的很……」
連笙听到女人憤怒的叫聲，像絕望的困獸，男人歇斯底地大笑不止，半晌了女人低低的哭聲傳來。
「求求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放過那孩子……」
早已有人下了海，連笙看到眼前的霧氣瞬間散去，小小的人魚滿臉驚恐地被人抓到岸邊，摁在沙灘上無法動彈。
衣服被撕裂，女人被壓在身下的瞬間淒厲地吼出聲，「藍弦，閉上眼楮，听媽媽的話！」
連笙看到小人魚一瞬間淌下的淚，掙扎著要撲過去卻被死死摁住，臉貼到沙子上磨地通紅。
「閉上眼……閉上眼啊……」
藍弦終于不忍直視那通紅的哀戚的眼，緩慢地閉上了眼楮，可那惡心的，可怕的聲音還是無孔不入地傳來。
看不清發生了什麼，連笙卻在黑暗中感受了那幼小心靈里的驚懼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