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吃完飯的，沖了冷水澡以後才稍稍冷卻下來。噴頭的冷水源源不斷地打在臉上，淵馳閉上眼，唇間溢出一聲嘆息。
或許是變身期臨近的緣故，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控制體內的獸性——必須先避開一段時間。
幸好……今天他帶她來這里除了想單獨和她相處以外，還有其它的原因。
而且那孩子雖然不說，他卻明顯感覺到她這幾日眉間的落寞。做完任務後難免有傷，她寧願自己買了應急的繃帶藥品處理也不去找離殤。
而離殤……他那晚察覺到連笙的不對勁之後就去見了他。
這人失魂落魄的樣子幾乎無法隱藏，他故意提及連笙受傷之事，離殤當下就紅了眼眶，卻還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準備水果點心。
在準備室清洗水果時，他留了心，透過敞開的門縫悄然看著，那人瘦弱的肩膀抖動得厲害，也不知掉了多少眼淚，竟是無聲的。
他訝然立于門外，被男人這般悲傷的樣子觸動。
說起來離殤雖一直過得孤獨清冷，雖然背負了那樣沉重的命運，他卻鮮少見他因此落淚。
據說雪之精靈冷心冷情，他卻是他見過最至情至性的精靈了吧。
他明白離殤的苦衷，再過一段日子就要離開，偏偏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和連笙幾乎像是要決裂一般。
雪之精靈的詛咒在異界確有其事，到了雅利安以後還不能確證，但是畢竟帶他來的以賽亞就那麼去了，說完全是詛咒的原因顯然荒謬，但是不得不讓人顧忌。
他最重要，最寶貝的就是連笙，如果有人或物會威脅到她，他勢必要清除。
只是現下……他無法坐視不管，就當做在離殤最後留在雅利安的日子里給他些安慰吧。
從浴室里出來，連笙剛好切了水果端了果盤到客廳的桌上，才要開口卻有敲門聲傳來。
「時間剛好，阿笙，總部有事我需要去一趟，今晚不一定回來，你招待一下客人。」
連笙詫異地看他一眼，從他眉間看出了端倪，心里莫名緊張起來，上前開了門。
開門的瞬間听到了這幾日想念至極又令她無時不揪心的聲音，如山間清泉，清凌悅耳，「淵馳老師，我過來了。」
下一瞬，門外那人呆立在原地，像是被抽離了魂魄，怔怔看著眼前眉目冷然的少年。
「進來吧，離殤，今晚我必須回總部，你和連笙坐坐。」高大挺拔的男人整理好身上的軍裝，往門外走時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
離殤頃刻間慌了神，「我，我跟老師一起離……」
話音未落便收到身前少年越發冰冷的眼神，他渾身一僵，話便哽在喉嚨里。
淵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進去吧，你知道……時間不多了。」
到了後來刻意放低的聲線讓離殤心頭一顫，倉皇地抬眼看烏發少年，眼里首次流露出不加掩飾的痛楚和不舍。
連笙眼睫顫了顫，目送淵馳離開後轉身往屋里走，留離殤一人不知所措地立在門外，過了幾秒听到她的聲音冷冷傳來，「進來。」
離殤突然覺得心驚肉跳。他幾乎可以立刻斷定她在生他的氣。
低啞的聲音里仿佛壓抑著可怕的寒流，只泄露出一絲都讓人遍體生涼。
僵直地坐在客廳沙發上，離殤看她進了廚房，片刻後端了杯水放到他跟前，隨即在對面落座。
他渾身緊繃，垂著眼眸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緊張地攥緊水杯，睫毛急促地眨動。
連笙細細看他，這幾日壓抑的思念潮水般漫上來。她苦笑，分明是個不愛自己的人，她還這般戀著，當真可笑。
再瞧他緊張的樣子，她又心生不忍，緩和了聲音說，「我並不知道他叫了你來……如果知道我會阻止。」
離殤的指尖顫了顫。
「我既然清楚了你的心意就不會再做糾纏，你了解我的個性……或許需要時間，不過我會慢慢試著放手。」
連笙的聲音並不大，依然是那樣素淡的低啞的聲音，離殤卻覺得那每一個字都敲在他心口上，叩開隱藏著的傷口，瞬間撕裂開來。
他仍是低著頭，默不作聲。
連笙最後將他完完全全地嵌入眼眶里，要把他從自己的生命中剝離就好像從自己的身體里扯一塊血肉出來，疼得她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摁了摁心口。
「如果你累了就在這里休息，我現在回基地。」
說得克制隱忍，連笙收回視線站起身。
離殤的手緩慢地離開水杯，收在身側止不住地顫抖。
連笙沒有再看，往門口走出兩步身後便撲來冰涼的身軀，修長手指交疊著扣在她身前，撲過來時瀑布般的發飄蕩開來，然後徐徐落下。
「別走……」他抖著嗓音，好像聲線都被撕裂了，「求你。」
連笙眼圈紅了起來，抬起手用力地攥住離殤的手腕，那麼用力，幾乎要將他折斷一般。
「最後一次……」她近乎咬牙切齒地問，「我最後一次問你，給我說真話，離殤。」
他的臉貼在連笙後背上，面色蒼白如紙。壓抑了許久的感情幾乎要將他整個粉碎了……已經夠了吧？
只是這麼一次，讓他說出口吧。只有這麼一次。
「我……」他的聲音細小得飄散在空氣里，因為恐懼，因為壓抑了太久，聲帶仿佛被扼住了。
腦海里風暴般涌起過往的記憶。
慈祥的老人輕撫他的發頂，微笑著說，「以後你就是這部落的一員，這里就是你的家。」
嬌俏的女孩牽著他的手，羞答答地看他，「大家都好喜歡你，你呢？喜不喜歡我們？」
他听到自己怯怯的聲線，藏著歡喜，「喜歡，我最喜歡大家了。」
被啟動的詛咒，他喜愛的人們身上驟然浮現的黑色圖騰。
三日內災禍降臨。寧靜的村落被突然爆發的戰爭血洗。
血紅一片，不斷有鮮血在自己眼前飛濺開來。
依然是嘈雜的聲響，幾乎要讓神經爆裂開來，不斷地在耳畔重復。
「如果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既然背負了這種詛咒為什麼要來禍害他人！」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我……我還不想死……啊……救我！救救我啊！」
眼睜睜地看著喜愛的人們一個個死去，無能為力，幼小的他像絕望的困獸一樣嚎哭出聲。
是他的錯。他一旦表達了愛意就會為那人招來禍害。
他是被詛咒的雪之精靈。
到了如今，他第一次如此深愛一個人，變得誠惶誠恐。分明一刻也不想離開她，去又逼迫著自己遠離，生怕給她帶去災禍。
他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夠讓她好好活著。
離殤緩緩松開抱著連笙的手，臉卻舍不得這樣離開，貼著她的後背，感受著透過布料而來的體溫。
我愛你。他悄悄在心里說完，眸子里灼熱的光慢慢消失。
連笙卻猝然回身，攥了他的手腕，整個人推到牆上，像是隱忍著怒火的困獸，死死盯緊他。
他沒有躲避她的目光，只緩緩綻開無奈蒼涼的笑，「對不起，連笙。」
連笙看著他的笑，看著他眼眸里透露出的淒冷，突然便貼過去，抱住他，臉貼著他垂落的發絲，低低地，難過地說，「你有苦衷的，我看得出來。」
離殤沒有想過她竟然如此細致入微，止不住濕了眼眶，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拼命克制住抱住她的沖動。
他听到連笙微微沙啞的聲音，像黑暗里撲簌飛舞的螢火蟲，帶了光澤和溫暖。
「我不該逼你。沒有辦法分擔你的痛苦，還讓你哭了……對不起。」
不知何時落在眼角的指尖燙了他一下，離殤閉上眼，用力搖頭，淚水便飄散開，「不要說對不起，永遠不要說。」
連笙捧住他的臉，一下下吻他臉上的淚水，吻他顫抖的睫毛，緩慢又細致。
嘴唇最後落在他耳垂上，他輕輕抖動，被她溫柔地擁住。
「離殤，你听好了。」
他感覺到她緊繃的身體和逐漸低沉冷冽的聲音，一字一句落在他心間。
「我十一歲時失去了最愛的兩個人，最痛苦的時候每天有人抱著我，我什麼都听不到，只听到他說‘連笙別怕，你還有我，你還有離殤’，那時候我就想，哪怕以後我什麼也沒有，我得留住這個人。」
離殤眼眶里盈滿了淚水，終于忍不住抬起手抱住面前微微抖動的人。
他記起這個心智強大的少女也曾有那麼脆弱的時刻，無法不憐惜。
「或許是那時候開始的，我懂得了喜歡是什麼感覺，後來慢慢地越來越喜歡，我才知道感情深了，他住到心里來了，我愛他。」
「阿殤，我大概算不上好人，我想把你困在我身邊，讓我時時刻刻見著你，哪怕你不愛我，哪怕你拼命想要逃開。」
「你說了不想听我的道歉，但是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不說了。」
「我這麼自私霸道，對不起。」
被抱著的男人發出一聲哽咽，更加用力地抱緊她，微微搖著頭，神情苦楚。
連笙你不知道，我愛你，連你的自私霸道，通通都愛。
「離殤，我說到做到，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想離開我。」
離殤忍了許久，忍到喉嚨生疼，忍到眼楮里承載不了太多酸澀苦楚，終究哭了出來。
果然還是很丟人吧。
他閉上眼，任憑自己的眼淚流下來打濕了她的肩膀。
「嗯……我不離開，再也不離開了。」
我要留在你身邊，哪怕一輩子都無法說出自己的愛。
連笙，我想用生命來守護你。
「真的？」連笙難以置信地看他，眼底透出欣喜的光。
離殤笑起來，含著淚水的微笑讓連笙情不自禁地親吻他的眼角，听他輕聲說，「嗯，就像你說的，只要你活著就不會讓我離開……我也是，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永遠不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