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師 深翻地

作者 ︰ 付均

深翻地

1958年7月中央宣傳部長陸定一在《紅旗》雜志上表了《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章。9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布了《關于教育工作的指示》。提出「黨的教育工作方針,是教育為無產階級的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為了實現這個方針,教育必須由黨來領導。」于是成立了以黨委第一書記邵凱為的遼寧大學生產勞動委員會,領導全校的生產勞動和勤工儉學活動。黨委提出貫徹黨的教育方針的中心問題是大辦工廠、農場,使教育與生產勞動結合起來,要以組織生產為中心。

國慶節之後,我們班黨支部楊書記組織開會,動員同學們動腦筋想辦法,辦一個什麼工廠。她說,「貿易統計班辦商場,農業統計班辦農場,我們工業統計班辦工廠。」同學們以為是在開玩笑,七嘴八舌說些「不大可能」的言論。

齊鳳海突然說道,「我們學校北面的排水溝可以建一個電站。大家看看行不行?」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不負責任地隨便說出「行!」

楊支書︰「行是行,誰會電?」

唐彬︰「春山不是在大連工學院學了幾年工科了嗎!讓他領著一伙人干。」唐彬話了,大家覺得不行也得行了。

春山︰「我領著大家干,可以。不過,我也不是學電的,還得想辦法找一個懂電的人。」

齊鳳海︰「排水溝那邊不就是水電學校嗎!找他們合作呀。」

于是,楊書記親自帶隊,率領春山幾個同學去水電學校聯系共同辦電廠。

晚飯後,大王問春山,「到水電學校有什麼收獲?」

春山︰「不錯。他們同意和我們共同搞一個水力電站。不過,排水溝沒有落差,流速也太慢,電技術比較復雜,需要做科學實驗,完了,才能建電站。」

昆岫︰「等科學實驗搞完了,還不得要等到猴年馬月?等著讓人家給拔白旗吧!」

大王︰「排水溝里就能夠電,那電也太容易了。我沒學過高中物理,知識太淺;但是我總是覺得行不通。」

小王︰「不要潑冷水!」

我︰「科學是不怕潑冷水的。」

柳駿︰「學校黨委號召我們大辦工廠,我們就干。辦法總是比困難多。」

黃道初︰「工廠辦成辦不成是以後的事情。辦不辦工廠是你們對黨的教育方針的認識問題;現在的問題是必須辦。」

春山︰「我贊成!辦工廠主要是體現我們對黨的教育方針認識的高度和深度。辦工廠也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我們這一屆沒有辦完,下一屆接著辦嘛!」

昆岫︰「看明白了,畢業前,你這個電站大概是建不成了。」

小王︰「只要有膽量、有決心,沒有干不成的事情。悲觀的情緒是于事無補的。我們應該為春山他們鼓干勁才是!」

春山︰「對!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把水電站建好。」

1958年入冬前,全校同學到黑山縣高山子深翻地。這也是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具體行動。

高山子在京沈鐵路線沈陽與錦州之間,只有慢車停靠。我們進行深翻的地塊就在火車站前面。據那個生產隊隊長介紹,它是高山子公社高山子大隊的「地眼」,是旱澇保收,最為肥沃的一塊寶地!

高山子大隊把我們安排在小學校里住宿。教室地上鋪了一層大約30厘米厚的苞米秸子,這就是我們睡覺的地方。同學們把行李扔到苞米秸子上之後,就地開午飯。生產隊的女社員端來一大鋁盆地瓜,一桶白菜湯,一小鋁盆紅咸菜,一筐大飯碗和竹筷子。

女社員喊道︰「同學們!開飯了!」

另一個女社員接著說,「吃地瓜,都吃點咸菜,不燒心。」

黃道初吃了幾口地瓜,高興地說道︰「啊呀!這地瓜真好吃。」

女社員︰「好吃啊!好,以後天天給你們吃,頓頓給你們吃。」

飯後,集合。一個人(不知道是我們學校的老師,還是公社的干部)向同學們講解了深翻地的操作規程。

深翻的總深度為一米;分三層操作,每一層深度各佔三分之一;第一層為熟土,第二層、第三層是生土;操作方式,第一層熟土挖出後,放在右側,第二層生土挖出後,放在左側,把第三層土翻酥松了之後,再把第二層生土填回,然後,再把第一層熟土填回。不知道這個操作規程是從深翻地的實踐里總結出來的,還是深翻地專家學者的深翻理論?當然,對于我們這些人,這個操作規程是很容易理解並接受的。

來到高山子火車站前面的一塊平整開闊的耕地,同學們熱情高漲,手拿鐵鍬,躍躍欲試。我們系的領導領來任務,把我們領到和經濟系毗鄰的幾十米寬的地區,逐段分給各班;我們班又逐條(大約一米多寬)分派到每一個人。這時,你放眼望去,偌大一片耕地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拿著鐵鍬的人影,場面恢弘,氣勢磅礡。

一聲令下,鐵鍬插入黑土的聲音「嚓嚓嚓……」頓時響起。挖土對于在紅磚廠干了三個月的我們可以說是輕車熟路,操縱自如。不過問題很快出現︰人挨著人,挖出的第一層熟土往哪放?各種辦法、意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是一個字︰干!太陽落山,第一天的勞動結束。回到小學校,地瓜、白菜湯、咸菜已經擺到教室,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飯後,在教室里昏黯的燈光下,打開行李,一頭扎到苞米秸子鋪就的床鋪上,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5點鐘吹哨起床,外面尚沒有亮天。匆匆忙忙吃點地瓜、咸菜,又集合,開赴深翻戰場。中午,社員把飯菜送到地頭,地瓜、白菜湯、咸菜擺在地上,黃道初自言自語,「呀,還是地瓜白菜湯?」

送飯的女社員一看是頭一頓飯說地瓜好吃的那個南方同學,笑著說,「是啊,不是你說的地瓜好吃嗎!好吃,你就得天天吃。」說完,哈哈大笑。同學們也不免跟著笑了起來。果真如此,深翻地的20天中,沒有變樣,頓頓都是地瓜;只是白菜湯有時換成蘿卜條湯。一天中午回到學校吃飯,吃罷,高秀生邀我去高山子供銷社。我問他,「干啥?」

高秀生︰「實在是受不了了。看看供銷社有沒有餅干,買點。」

供銷社果然有餅干。高秀生高高興興的買了一斤。出了門,我們兩個一人一塊,塞到嘴里。我問他,「什麼味?」

高秀生︰「啊!原來也是地瓜面。」

我們吃了幾塊,剩下的藏到高秀生行李底下。這件事是不能暴露的。否則,會受到嚴厲批判。

幾天後,我們深翻的原來平整的耕地上,已經是高低錯落、凸凹不平,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干活時,同學之間,能夠听到說話的聲音,往往見不到人,有時會看到周圍有腦袋在晃動。

兩頭不見日頭的繁重勞動,以地瓜充饑,除了大躍進的革命精神,全憑年輕火力壯。每當休息哨聲響起,一定是張開手,扔掉鐵鍬,坐到深翻的坑里,找個依靠,閉上眼楮,睡覺。為了消除疲勞,防止犯困,幾乎每一個同學都買一包8分錢、白紙簡易包裝的香煙(供銷社的售貨員服務到地頭)。干活當中,直起腰,抽一口卷煙,真有舒筋活絡無比舒坦的感覺。

一日,夜戰,到離我們深翻地較遠的另一個大隊的苞米地里去掰苞米(把苞米棒子從苞米秸上劈下來)。回來,已經是半夜;我們剛剛躺下,集合的口哨聲響起。同學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來到操場上。帶隊老師說道︰「同學們!經濟系農業經濟專業有一位男同學沒有回來,現在大家全部回到地里去尋找。出!」

同學們拉網式地在苞米地里尋找,翻開一堆一堆落到一起的苞米秸子,大呼小叫地呼喚著那個同學的名字。星星逐漸失去光澤的時候,終于在一堆苞米秸子底下,找到了他。找到他的時候,還在酣然大睡;竟然沒有被震動夜空的呼叫聲喚醒!

天剛剛放亮,回到學校,社員已經把地瓜、咸菜送到教室。困意正濃的我們,無可奈何把早飯咽下;渾渾沉沉地扛上鐵鍬,走上深翻地的戰場。

夜戰,一方面是為了抓緊時間,早日完成工作任務;在大躍進的年代,它更是代表人們的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的一種精神狀態。在我們深翻地的時候,也就不可避免地搞上幾次。同時,還要求同學們擠出寶貴的休息(睡眠)時間創造一些精神成果。諸如「天上的星,地上的燈,不知是星還是燈……」之類的詩歌「月兌穎而出」。

入冬,天氣日見寒冷。一股寒潮襲來,地面開始結冰。結冰達到10厘米左右,第一層只能夠使用洋鎬刨了。

深翻地最後一天,到達高山子的第20天,數學系的一個同學,肋條骨被同學們拋出的凍土塊砸折,必須盡快送回沈陽醫治。我們班的高秀生這時也身患感冒,系里決定讓他也回沈陽休息。班里決定讓我護送他與數學系的受傷的同學一起走。實際上,學校已經決定深翻地結束,大隊人馬也即將啟程。

晚上七、八點鐘,高山子站台上只有我們學校的幾個同學、一副撂在站台上的擔架,和火車站的工作人員;等待一列從北京開來的快車。快車在高山子站是不停車的。為了讓我們學校的幾個病號及時回到沈陽,經沈陽路局同意,特為暫時停車。

火車來了。緩緩停靠在第一站台。列車員從離我們最近的一節車廂下來,招呼我們盡快上車。原來,列車早已做好準備。列車員看到還有一副擔架,急忙招呼另外一位女列車員把火車車廂窗戶打開,我們幾個人把擔架舉向窗口,車廂里面的旅客幫助接過擔架,放到相對的兩個座椅靠背上。我們幾個也在列車員的關切下,迅速地上了車。列車開動,在黑暗中急速地行駛向東方。

火車開動之後,坐在對面的一位穿著干部服的中年旅客問我,「你們這是干什麼,怎麼都像是有病了?」

我︰「是,除了我和幾個抬擔架的同學,都是病號。」

旅客︰「你們是……」

數學系的一個同學︰「遼寧大學的,到黑山來深翻地。」

旅客︰「啊,好啊,響應毛主席號召,深翻地,增產糧食。我看你們怎麼好像沒洗臉……」

我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深翻地20天,沒刷牙,沒洗臉。有時候晚上睡覺連鞋都不月兌。」

旅客︰「好啊,教育和生產勞動相結合,青年學生吃點苦,受點累,才能夠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有化的勞動者。」

我︰「對!你和我們的黨委書記講的一樣。」

那個旅客笑了笑。我看得出來,他一定是犯了職業病,不是黨委領導就是共青團的干部。高秀生有些不愛听,把腦袋靠在車窗旁邊,閉上了眼楮。

半夜,我們在沈陽南站下了車,早有幾輛大客車等在檢票口前的廣場上,迎接深翻地歸來的同學們。我和高秀生都上了一輛開著門的車。另外一輛救護車把數學系的肋骨受傷的同學直接送去醫院。

來接我們的同學問道,「怎麼就你們這幾個人呀?」

高秀生︰「你還害怕有病的人少啊!」

我們幾個人的帶隊者︰「現在回來的都是病號和護送的同學。大隊人馬還在高山子,沒有回來。」

大客車剛剛拐過北行,就听見學校方向傳來大樂隊咕嘎咕嘎、咚鏘咚鏘的迎賓樂曲。從俄專到學校正門排列著沒有去深翻地的迎接深翻歸來的同學們。他們高呼歡迎的口號。

我們在學生食堂面前下了車。一位領導同學們歡迎我們的老師,急匆匆跑到我們跟前,問道,「後面的汽車怎麼沒有跟上?」

我們的帶隊者︰「是不是還在火車站?」

老師︰「深翻地的同學們沒有上車嗎?」

我們的帶隊者︰「深翻地的同學們還在高山子呢。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哪趟火車回來呢。」

老師︰「原來是這樣啊!」那個年代沒有手機,通訊不暢是很正常的。

食堂里燈火輝煌,飯菜已經擺好。我們幾個人走進去,圍坐在一張桌子四周,剛要動筷,食堂里的一個人前來制止,「同學們!你們不能先吃,要等到大家回來一起吃。」

高秀生︰「等他們回來,黃瓜菜都涼了!」

「怎麼的?就是你們幾個人回來了?」

我們的帶隊者︰「大隊人馬還在黑山呢。今天晚上不一定能夠回來。我們是幾個病號和看護病號的同學。」

「啊,那你們先吃!」

第二天,全體同學才回來。據說火車晚點了。

操場上舉行深翻地總結大會。陳放副校長講話。講話當中,他拿出中系同學給他的一封信,念了一段之後說道︰「這個同學說了,他睡在苞米秸子上,比我的沙床還好。苞米秸子怎麼能會比沙床好呢!你應該這樣說,沙床你能夠睡,苞米秸子也能睡。這才是實事求是。你們將來畢業了,要當老師,或者是一個新聞工作者,或者是一個作家,你們怎樣教學生?怎樣寫報導?怎樣寫小說?要的,是實事求是,和學生說真話,和讀者說真話。這才是有社會主義覺悟有化的勞動者。」

陳放副校長在講話中批評了我們系360元月工資的教授。這位教授在20天的深翻地當中,只挖了一平方米大小的一塊地方,挖了多深,不知道。實際上他沒有前進一步。這就是大躍進之中的「原未動」的典型。

畢業前夕,幾個同學到綏中去搞調查研究。回來的時候大王問他們,「火車路過高山子的時候,看沒看見我們深翻過的那塊地的莊稼長得怎麼樣。」

回答︰「和咱們去年冬天深翻地回來的時候一個樣,一片焦土,連一棵草都沒長!」

另一個同學︰「在那片滿目青綠莊稼地里,露出一塊寸草不生的黑土地,簡直就像一頭黑頭的頭頂上長一塊禿瘡。」

(2010年10月17日17︰19︰47)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統計師最新章節 | 統計師全文閱讀 | 統計師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