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師 暴雨狂風

作者 ︰ 付均

暴雨狂風

1968年鞍山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兩個月之後的5月上旬,革委會向全市各單位出《關于堅決貫徹毛主席最新指示,深入持久的開展革命大批判,主動地、不停頓地向階級敵人進攻的指示》,要求「集中目標打擊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隱藏的叛徒、特務和一切反革命分子統統揪出來,斗倒斗臭。」清理階級隊伍開始了。全市從黨政機關到工廠企業直至街道居民小組統統掀起了揪斗、抄家、游街等等斗倒斗臭的旋風。

午飯前,我從「219」公園游泳湖游泳回來,走到一中大門前。看見十幾個解放軍年輕戰士順著有軌電車道從西北向東南走過來,到了站前商店折向一中,進了一中大門。這些解放軍戰士魚貫而行,上身赤膊露體,左臂高舉、手中握著毛主席語錄紅寶書,高聲歌唱毛主席語錄歌曲。每一個人胸前都佩戴一枚毛主席像章;像章的別針直接別到肉皮上,袒露的胸脯凝固著一道道鮮紅的血跡。

目睹這種情況,令我茫然。我看看自己的胸前,想象著,如果是我,我會把一枚毛主席像章的別針插入自己的肉皮嗎?我做不出或者是不敢做出答案!我想,他們很可能是這樣認為的︰這就是把毛思想融化到血液中,落實到行動上的具體實踐?這就是忠于毛主席的最最無限的情感?這也許就是團隊精神的魔力?

回到家,我對她說,「方才我看見一班小戰士,光著膀子,把毛主席像章的別針別到胸脯子的肉皮上,鮮血都凝在肚皮上了。」

她︰「傻呀!疼不疼!」

我︰「高聲歌唱毛主席語錄歌曲,可能就忘了疼了?」

她︰「局里下午要去抓黃局長。」

我︰「上哪抓去?」

她︰「可能是寧遠屯小台子,黃局長老丈人家吧。」

下午,在大聯合之後的造反派頭頭領導下,我們局(幾乎)全體同志來到郊區寧遠屯公社小台子。進村後,「延縱」的一些人研究抓住黃局長之後采取什麼革命行動;「東風團」的人在村子里的街道上閑逛。局里的戰斗隊聯合之後,領導權完全掌握在「延縱」一方;一切「革命行動」都是由他們做主。

我和任大才走著走著,走到了黃局長岳父家門口。任大才站住,說,「這不是黃局長的老丈人家嗎?」

我︰「沒來過,不認識。」

任大才︰「是。咱倆進去看看。」

進了屋,黃局長老丈人家沒有人。又往里套間走,看見黃局長一個人蓋著被,側臥在炕上。他听到我們進屋的響動,抬起頭看了看,「啊!喔!你們來了。」

任大才︰「病了?」

黃局長︰「沒有。困了,眯一覺。」

我︰「黃局長,快穿衣服,起來吧,他們來抓你來了。」

「噢…噢…」黃局長看著我們兩個,邊穿衣服邊嘟囔著。

嘈雜的人群已經來到黃局長岳父家窗前。「延縱」的幾個骨干隊員怒氣沖沖、氣勢洶洶地闖進屋里,把正在穿鞋的黃局長拉到地下,不容分說,把黃局長的兩只胳膊背到身後,推推搡搡,弄到屋外。有的人把事先準備好了的用一條麻繩連著的一雙破舊的繡花鞋掛到了黃局長的脖子上,當啷在黃局長胸前。這時,「延縱」的侯彰、邴楠、打字員幾個人帶頭高喊「打倒走資派!」「打倒壞分子!」等口號。同時,黃局長由「延縱」的一群人簇擁著,開始在村子里游街。

任大才、我和「東風團」幾個女同志沒有跟隨游街的人走。徑直走向回去的路口,等著他們出村。

第二天,走廊上「延縱」的人寫了一張大字報,沒有指名,說,有的人在抓捕黃局長時通風報信,缺乏無產階級革命造反精神雲雲。

第三天,早晨上班,上到三樓,我剛剛拐過走廊拐角,看見一個人貓著腰、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從廁所出來。走到跟前,原來是黃局長。我不免吃驚的問道,「黃局長!你,這是怎麼啦?」

黃局長沒有直腰,側著腦袋,右手食指和母指捏起不能睜開的上眼皮,掃了我一眼,勉強地環顧一下走廊前後,出沙啞的聲音,「別問了。沒事,沒事。」

我︰「怎麼沒事!讓我看看。」

黃局長臉上、脖子上,青一塊紫一塊,有的地方有瘀血;兩只眼楮的上眼皮耷拉下來,失去回彈的能力;左耳朵腫的猶如小饅頭一般,黑紫顏色;腰,已經直不起來了。

我︰「誰打的?」

「不要再問了。」黃局長又勉強側一側頭,說完,挪蹭著向秘書科走去。

我到了「東風團」(雖然實現了大聯合,兩個戰斗隊還是分別集聚在自己的戰斗隊辦公室)屋里,大家正在議論黃局長被打的事情。

「‘延縱’的幾個人大概把黃局長折騰了一宿。」

「指定是!我來的時候,我看見那幾個人剛剛從秘書科出來。」

「不知道折騰成什麼樣了?」

我︰「在走廊上我看見他了。不成樣子啦。腰和耳朵大概得留下殘疾。」

顏憲言︰「有人說過,報仇的時候到了。57年反右派把他弄得生不如死,這回黃局長他也該嘗嘗階級斗爭的滋味了。」

下午,我們寫了一張大字報︰《要斗不要武斗!》同時,又寫了另一張大字報《痛打落水狗!》

先從第二張大字報說起。我在《挖游泳湖的日子》一中提過,黃局長已經被四清工作隊定性犯有嚴重錯誤,市委已經做出把他下放到基層工作的決定,同時,上報到省里等待批準。所以,打倒黃局長,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在這種形勢下,有誰(機關里沒有弱智嚴重的人)還會能夠反對打倒黃局長嗎?我們寫了這張大字報,一是表明我們打倒黃局長的立場和態度。二是表明揪斗走資派要擺事實講道理,在思想上批倒批臭走資派,要斗不要武斗。屬于借題揮,以批判黃局長為名,把矛頭指向毆打黃局長的「延縱」那幾個人。

第一張大字報,我不說,讀者也一定會明白,那就是把矛頭直指「延縱」。這大概就是「唯我獨革,唯我獨左,唯我正確」的「派性」在那個時代的表現。關于派性的權威表述是「在無產階級化大革命激烈的階級斗爭中產生的、存在于各個階級、階層之中的、為階級斗爭服務的不同階級本性的表現。」「派性」一詞我是在革中第一次听到,也是在那個時侯出現的一種社會現象,就是說派性是產生于革之中。至于是不是階級斗爭的表現,就值得商榷了。如果說是,就必然接受革是階級斗爭的論斷。如果說不是,就是否定革是階級斗爭。我們都知道,化大革命時期的社會主義中國是生產資料公有制,佔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和大地主階級已經在土改和公私合營的社會主義改造中被消滅了。無論是城市職工還是農村社員,依靠工資和生產隊工分的勞動所得,還不足以形成各家各戶在資產方面的較大差距。所謂的階級(實體)已經成為歷史,當然,階級的烙印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的頭腦中可能還沒有消失。如果說派性斗爭是階級斗爭的表現,只能是頭腦中存在的「階級」的階級斗爭。那麼,「延縱」與我們「東風團」成員中的任何一個家庭,除了吃飯睡覺的生活用品,大概擁有自行車的人都極少(那個時侯城市里沒有私人買賣房產,農村也多數是生產隊幫助社員蓋的房屋),誰又是地主資產階級,誰又是無產階級?當然,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口號已經淡出我們的社會生活。

幾天後,「延縱」的頭頭領著大家去黃局長家抄家。究竟抄什麼?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大概也沒有抄出什麼可以上綱上線的物件。倒是我們科的邴楠,財貿科的李殷純兩位,把黃局長的弟弟一家從黃局長家攆走,各自搶佔了黃局長家的一個房間,一直住到革結束,才被迫搬出。

黃局長的所謂罪行,四清工作隊已經有了結論。揪斗走資派的形勢要求我們對走資派要批深批透,斗倒斗臭。我們「東風團」的人,想來想去,找不到黃局長新的可以上綱上線的「罪行」。于是,便產生了去省里模一點情況的的動議。去省里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的身上,因為我每一個月都要往省里跑,對省里比較熟悉。高桐自告奮勇和我一起去。

到了省統計局,大部分人都不在局里鬧革命,恰好高局長還在。我們兩個請高局長談一談黃局長的問題;高局長新到統計局不久,對黃局長的問題也主要是鞍山市委上報待批的那些問題。其中,高局長的一句話,成為我們評判黃局長的一句至理名言︰黃局長這個人「心術不正」。

從統計局去南站,路過沈陽軍區大門口,我和高桐看見了令人指的一幕。兩個胳膊上戴著「東工思想兵」紅袖標的造反派,一個提溜一桶漿糊,一個拿一個刷帚頭子蘸滿漿糊向在崗樓里站崗的戰士身上刷漿糊,然後,把一張大字報貼到那個戰士的身上。那個戰士大概銘記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戒條,筆直的站著,一動不動。高桐憤恨的說,「他媽的!太不像話了!」

揪走資派在人委大樓里並非統計局一家。我親眼看見的的揪斗場面,還有如下記憶。

最早在「砸二黑(藝黑線)」的時候,化局的女局長張蔚然,就讓化局的造反派戴上紙糊的大尖帽,低頭彎腰,衣冠不整,在市人委機關門前進行批斗。我們看了之後覺得有些不堪入目。豐岷說,「太沒有化了!怎麼能夠這樣糟踐一個化局的女領導?」

一天,吃完午飯回來,三樓南側樓梯口走廊上,計委的人亂哄哄聚成一堆,肯定是生了什麼事情。

「掐人中!」一個人說。

「裝相!讓他起來!」張捍真高聲叫喊。

「臉都白了。能裝出來嗎?」

原來是計委徐主任,在走廊上暈倒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後來听說,計委的造反派揪斗徐主任,讓他交代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罪行,徐主任拒不認罪,造反派對他采取革命手段,氣得他心髒病復。

幾天後,《鞍山日報》社的一個女同志來到計委辦公室大鬧,哭喊之聲震動了樓上樓下。計委的幾個女同志又說又勸,連推帶拉,總算把她送出了樓外。

在走廊上,我們遇上計委和我們觀點一致的人(有共同語言),問道,「哪個女同志是誰?」

答︰「報社的符會計。」

問︰「出什麼事了?」

答︰「我們辦公室回主任,符會計的丈夫,昨天晚上死在辦公室了。」

問︰「怎麼死的?」

答︰「說是上吊勒死的。」

問︰「回主任不是你們計委黨支部書記嗎,能有什麼問題?」

答︰「是啊,出身好,參加革命早,紅子紅瓤,不知道有什麼問題。我們計委的革命群眾組織那些人說他是走資派的馬前卒,通宵達旦地批斗了好幾天了。他們說回主任是畏罪自殺。」

計委辦公室回主任之死,是人委機關在革中因為被揪斗而死的第一個機關干部。

我在「八一七」總部值班的一個晚上,听到一樓民政局的一個辦公室呼喊聲、打罵聲不絕于耳。

原來是《橫空出世》紅衛兵小將正在揪斗民政局局長崔先鋒。崔先鋒倒背著的雙手被一根細繩捆在身後。幾個紅衛兵圍著他,逼著他供出什麼秘密。原來是讓崔先鋒交出他暗藏的手槍。

「交不交槍!」一個帶著紅袖標、手里握著寬皮帶、個頭較高的初中生小將,尖聲尖氣地問道。

「沒有!不交!」崔先鋒擺出一副老革命的架勢,以蔑視的眼光掃了一眼那個小將。

啪!啪!皮帶狠狠地抽向崔先鋒脊背。

「快說!手槍藏哪去了?」幾個紅衛兵一起高聲吶喊,同時,拳腳相加。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幾個紅衛兵氣喘吁吁,興奮無比,表現出征戰勝利後凱旋而歸的喜悅神態,從外邊來到辦公室。第一個進屋的紅衛兵問道,「交代了沒有?」

「頑固不化!死不交代。」拿皮帶的紅衛兵搖晃著皮帶。

進屋的幾個人圍著崔先鋒轉了一圈,好像在觀察崔先鋒對于皮帶和拳腳的承受能力。一個人突然喊道,「好啊!看你的皮硬,還是嘴硬!給我打!」

幾分鐘之後,崔先鋒的白襯衫滲出了血跡,鼻子、嘴丫子也有血痕。一個紅衛兵喊了一聲,「停!」崔先鋒直直腰,裝出一副砍頭只當風吹帽的樣子。

方才進屋的一個紅衛兵,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類似鋼筆、比鋼筆大一些的金屬物件,在崔先鋒眼前晃晃,「看看!這是什麼!」

崔先鋒略顯吃驚,然後又不以為然地仰起了頭。原來這是一只鋼筆手槍。這時紅衛兵改變了問話的內容,不外乎是藏槍的目的。七嘴八舌,叫喊著︰

「你是不是留著槍要復闢資本主義!」

「你是不是拿槍想要推翻無產階級專政!」

………

後來听說,崔先鋒原來在公安部門工作過,在解放初期收繳武器的時候,私自藏匿了一把美制的鋼筆手槍,隱藏在自己家牆壁里(台町的偽滿遺留住宅的間壁牆是兩側釘的木灰條,抹灰,中間為空膛)。

這是我在革中第一次親臨現場看到紅衛兵拷打走資派的情形,也是唯一的一次。

在農場批斗農林局長。革委會組織人委機關干部到魏家屯農場勞動,割水稻。到了地里,大家開始動刀不久,從農場辦公室出來一伙人,邊走邊喊口號,「打倒劉鄧陶薄!」「打倒王趙羅鐘!」「打倒孫局長!」直奔我們干活的稻田地走來。

農林局孫局長走在這伙人的前面,頭頂禮帽,戴著墨鏡,穿一件米色風衣,手里拿著明棍;脖子上吊著一塊木牌子,寫著︰「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孫x」。農林局造反派簇擁著孫局長,在參加勞動的人們面前轉了一圈,進行游斗。

在稻田地里,孫局長由農林局的造反派押著,站在稻田地壩埂上,雙手倒背、上舉,90度彎腰,這是當時流行的「噴氣式」。批斗會開始,造反派控訴了孫局長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罪行,幾個人輪流言,聲色俱厲,情緒激昂。口號聲在稻田地里喊個不停。

我們局的劉局長站在我們局人群的最後邊。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模樣。喊口號時,他不舉手,不張嘴。高桐看了,故意問他,「劉局長!打倒孫局長你什麼態度?不舉手,也不張嘴,你反對嗎?」劉局長裝模沒听見。我們幾個人不敢笑出聲來,只好憋著。

中午在農場食堂吃憶苦飯。每一個人都分給一個黑色的、硬邦邦的、爛菜葉子和著高粱糠皮,一股難聞的豬食味的死面饅頭。實在是難吃。這是階級感情問題,不好吃也得勉強咽下。劉局長趁別人不注意,偷偷地把饅頭揣到衣服兜里。哪里能夠逃過群眾的眼楮!不過,沒有人當場揭。嗣後,我們問他,為什麼不吃憶苦的饅頭?劉局長還是不吱聲。

(2011年12月31日9︰5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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