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壑邊上的柞樹
在千山學習班里，10個月中，南溝死了兩個半人。計委死了一個，經委死了一個半。
早飯後，听說，經委昨天晚上死人了。上廁所，遇到財政局的靳箏，我問他，「你愛人在經委，你听沒听說，經委誰死了？」
靳箏︰「是一個老處長，叫什麼名字，沒問。」
我︰「怎麼死的？」
靳箏︰「說是跳井了。」
我︰「胡說。山上哪來的的井？」
靳箏︰「有。在伙房那邊。是一個枯井。」
我︰「枯井，也淹不死人。」
靳箏︰「有心髒病。十幾米掉下去，活不了。」
我︰「為什麼跳井？」
靳箏︰「不知道。我們那口子也不知道。好像是頭頭找他談話，談完了，半夜，就偷偷的跑出去，跳井了。」
我︰「真奇怪！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也沒有看見從井里撈人吶。」
靳箏︰「眼不見為淨。看好了自己，別掉井里了！」
靳箏也是全家上山，他們的孩子比我們的大一些。靳箏愛人在經委是打字員兼書。經委是從市委工交部劈出來的，都是黨員。革中，經委內部的事情很少向外邊透露；可能是黨性強的緣故罷。經委死去的老處長，很多人都不熟悉，同時，很難從經委的人的嘴里能夠打听到有關情況，很快就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了。
一天下午，緊急召開南溝全體人員大會。左廣林主持大會，他讓大家到學習班內外、山上、樹林子里去尋找經委的章魯處長。章魯是鐘表廠廠長，革前不久調到經委當處長。
左廣林剛剛要宣布解散，經委的人把章魯找回來了。
「把他帶過來！」左廣林看見經委的幾個人從後山下來，對他們幾個喊道。有兩個人抓著章魯的胳膊，把他推到主席台旁邊。
左廣林︰「在哪里找到的？」
經委的人︰「後山的山坡的一顆松樹根底下。」
左廣林︰「他在那里干什麼？」
經委的人︰「我們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樹下邊，兩條腿劈開，手里拿著一個扯開成為兩半連在一起的塑料網兜。在這。」說著，舉起了那個黃色塑料繩編織的網兜。交給了左廣林。
左廣林︰「章魯！你拿著網兜、坐在樹下打算干什麼？」
章魯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仰頭站立，望著對面山上遠處的樹林子。
經委的人︰「章魯！問你吶，上山，想要干什麼？」
章魯︰「你說呢。」
經委的人︰「不是想要上吊吧？」
章魯板著臉，未置可否。
左廣林︰「你要上吊！好啊，你是一個黨員，你自殺，就是背叛，就是叛黨。你死了，一不值！你就是狗粑粑（南方口音，把b i出b 音），遺臭萬年。」
誰也不知道章魯上山、坐到樹下，究竟想要干什麼。如果真的想要上吊，經委的同志把他找回來，那只能說他是死了一半。不過，章魯是不是真的想死，沒有答案。
章魯沒有死的第二天天剛放亮，外面口哨聲、呼喊聲驟起。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大家紛紛從炕上爬起來，跑到操場上。連長和計委的排長站在主席台的位置，高聲說道，「大家注意了！計委的屈斐處長，天沒亮失蹤了。大家分頭找一找。」
有人問︰「會不會回市里了？」
連長︰「說不準，不然，你們計委派兩個人回市里？」
計委排長︰「行，我安排人。虢秦！英韜！你們兩個回市里，該去的地方，想的周到一些。現什麼情況回電話。」
連長︰「各排都到齊了，大體分一分。計委上山，財物委、財政局向西，統計局向南，經委、科委向東。開始行動，出！」
大家分散行動沒有走太遠，計委回市里的虢秦和英韜上氣不接下氣，跑了回來。見大家向四處分散找人，便高聲喊道，「回來吧！大家都回來！不用找了！」
听到他的喊聲，人們陸陸續續地往回來。
英韜︰「不好了，看見了，屈斐處長……他……」
計委的排長︰「怎麼回事？慢慢說。」
「在溝口，屈處長吊在一顆樹上了。」虢秦說。
大家未等連長話，紛紛向溝口跑去。我們沿著進學習班的道路向東，來到快要轉彎處，看見屈處長吊在一顆長在溝壑邊上的、枝干伸向溝里的柞樹的樹杈上。
溝壑靠道這側坡度較大，估計要超過50度，到溝底大約有6、7米深。屈處長上吊的位置距溝沿有2米多，給往下卸人造成一定困難。怎麼辦？眾說紛紜。
計委的兩位處長，商量之後，站出來，李俠處長說道，「我和鐘肅升處長試試。」
鐘處長扶著溝沿，下到屈處長下垂的腿旁，站穩；李處長爬到樹上，拿出水果刀，在屈處長上吊的繩子上來回鋸了起來。同時，喊道，「老鐘！抱住他的雙腿。」鐘處長緊緊地抱住了屈處長的雙腿。
「快了！要斷了！」李處長提醒鐘處長注意。繩索刺啦一聲斷了。屈處長的尸體瞬間下落，抱著他的雙腿的鐘處長，怎敵屈處長碩大身軀的重力沖擊（屈處長身高體胖，鐘處長瘦小干枯），兩個人一起滾下溝底。
計委那麼多年輕力壯的造反派，怎麼會讓兩個處長去做這種事情？原來，李處長、鐘處長和我們局的昌霞、尚科長一樣，在計委也是被造反派觸動的對象。
鐘處長抱著屈處長的腿，翻滾著，落到了溝底；鐘處長的雙手一直沒有松開屈處長的雙腿。鐘處長的腦袋夾在屈處長兩條腿之間，屈處長的腿和腳壓在鐘處長的上半身身上，兩個人臉朝上橫在溝底。
連長︰「計委的！跟我下去幾個人，看看鐘處長摔壞了什麼地方沒有。把屈處長抬上來。」
計委的幾個人下到溝底，把屈處長的腿從鐘處長的身上挪開；把鐘處長上半身扶起，讓他坐著。鐘處長左右晃動幾下腦袋，雙手扶地，要起來，有兩個人架住他的胳膊，站了起來。有人問，「怎麼樣？摔著沒？」
鐘處長活動活動胳膊腿，說了一句，「沒事。」
計委的幾個人，抬著屈處長，向溝壑的東邊，尋找坡度較小的地方，爬上了溝邊的道路。把屈處長的尸體放到路旁的一堆苞米秸上。恰巧，附近小六隊的一輛牛車過來了，連長求車老板，把屈處長拉回到連里。
早飯後，邴楠幾個人看到虢秦和英韜，問屈處長上吊的事情。
邴楠︰「你們兩個怎麼啦？怎麼無精打采的？讓屈處長嚇著了？」
虢秦︰「真的嚇著了。我們兩個早飯都沒吃。」
邴楠︰「怎麼？」
英韜︰「昨天晚上批斗屈處長到這半夜三點多鐘。散會以後，連長讓我們兩個別睡覺，看著他。」
有人問︰「什麼問題？斗到下半夜。」
虢秦︰「說他解放前是國民黨特務。」
邴楠︰「讓你們看著，他怎麼還跑了？」
英韜︰「天快亮了，他要上廁所。我們就讓他去了。」
邴楠︰「沒跟一個人一起去。」
虢秦︰「就是呢。這不是出錯了嗎。」
英韜︰「他去了挺長時間，沒回來，我們兩個覺得不對勁。急忙到廁所去找。結果人沒了。」
虢秦︰「別說了。回去等著挨批吧。」
邴楠和虢秦、英韜幾個人都是上海來的同學，都分配到計委，唯獨邴楠分到統計局。他們都是我們一宿舍的舍友。
到了冬季，一次英韜回市里辦事，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他騎著自行車，走到屈處長上吊的地方，兩條腿不听使喚，癱倒到放屈處長尸體的苞米秸堆上。幸虧有社員路過，把他送回山上；險些凍死。
（2012年3月29日16︰5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