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師 在干校最後的日子里

作者 ︰ 付均

在干校最後的日子里(40)

初冬,我們局在鱍魚圈的同志們統統轉到盤錦五七干校,開始了下鄉走五七道路之前最後一個月的「散伙」生活。

在南大荒趙圈河空曠的盤錦大地上,干校新蓋的營房,稀稀落落的布置在鹽堿地之上。四大隊的房屋建造,從設計、備料、施工到監理各個環節,技術負責人都是計委基建處劉增加處長。劉增加處長由于「認罪」態度好,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在落實政策的時候很順利就被造反派「解放」了。

我們干校蓋的房子,都是按當地的習俗修建的囤頂平房,土木結構,沒有什麼技術含量。

房屋所用木材,是市里青年街等處的栽種幾十年、高十幾米的大楊樹。鞍鋼建廠後,在廠區東南側栽種了數條林帶,以隔絕生產區與生活區;青年街成排的大楊樹就是其中一條。當時的革委會的當權派決策人物,不知道是無知,還是濫用權力,竟然下令悉數砍伐。可憐,市區又少了一道吸收冶金生產污染物的綠色屏障。現在,我們對那些決策者除了詛咒,還能夠有什麼作為?

我們局到了盤錦之後,原建制撤銷,幾十個人分別被安插到其它連排。我去的是多少連、多少排,並沒有特別關注,毫無記憶。只記得和勞動局的劉兆呈在一起。

每一次吃鴨子的時候,劉兆呈都會把菜里的鴨油撇出來,裝進從衛生所弄來的500ml的鹽水瓶里。我到這個房間的時候,在山牆的擱板上,已經擺放了四、五瓶之多。

盤錦五七干校四大隊有一個飼養北京填鴨的鴨子隊,養肥了的填鴨,成了干校同學們餐桌上的美味。

當天晚飯的時候,劉兆呈拿一瓶鴨油,把從伙房打來的一盆大米飯和一瓶鴨油一起倒進外屋的大鍋里,翻炒了一陣子,屋里頓時散出炒飯的香氣。

「這頓鴨油炒飯,是為了歡迎我們排又增加了新成員的晚宴。來!開吃!」劉兆呈興高采烈地給大家盛上鴨油炒飯,對我說,「嘗嘗,你們鱍魚圈大概吃不著這種炒飯吧。」

「感謝校友的熱情款待!」說完了,我大口吃了起來。鴨油炒飯別有風味,很好吃。

劉兆呈和蔣健驊是從上海一個中專學校鍋爐專業畢業分配到鞍山市勞動局的,我們都住在人委機關一宿舍。

1961年,副食品供應比較缺乏的年代,夏季,星期天,蔣健驊、劉兆呈等幾個住在一宿舍的上海籍舍友在219公園劃船。天上掉餡餅,一條3、4斤重的大鯉魚從湖里蹦到他們的船上。他們把魚帶回宿舍,大肆烹調,炖魚的香氣在小樓內飄散,在那個魚肉蛋極度稀少的年代,這股香氣著實令宿舍里的人羨慕不已、垂涎欲滴。

到了盤錦的第三天,我踫到了侯彰。

「怎麼樣,在鱍魚圈打石頭累壞了吧?」侯彰我問。

我︰「沒事。上午打石頭,下午學習,中午和晚上下海,好著呢。你怎麼樣?」

侯彰︰「他媽的!攤上一個倒霉的‘好差事’,看(k n)‘牛’。」

我︰「哪些‘牛’?怎麼看?」

侯彰︰「都是地市級以上的鞍山最高層的大領導。學習、勞動、斗批改,全管。」

我︰「昨天我看見你領著他們跑步,還訓練他們立正、稍息、蹲下、起來……,看樣子,他們還都很听從你的指揮。用得著這麼做嗎?」

侯彰︰「領會上級意圖嘛。活動活動,總比坐在那里開會、念學習材料強;這是我跟你這麼說。」

我︰「你不怕這些人將來出了牛棚,官復原職,找你秋後算賬!」

侯彰︰「能嗎?」

我︰「能不能?翻開毛主席語錄第263頁,‘情況是在不斷變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適應新的情況,就得……。’這條語錄,應該銘記在心,不能光給別人念。切切不可忘記‘情況是在不斷變化’呀!」

一天,去燒水房打開水。看見李維民市長在大水壺邊上劈木材,往爐子里填火。回來,我問宿舍的一個人︰「李維民市長不是在省里工作嗎,怎麼也給弄到盤錦來了?」

他說︰「你不是說李維民‘市長’嗎,哪個市的市長?鞍山的嘛!鞍山的,就要進鞍山的干校,不來盤錦,上哪!」

有人說︰「李市長燒的水,你可要細細品嘗,一滴也不要浪費,他燒的一杯水比一頓飯還貴。」

我︰「怎麼的?」

有人說︰「統計局的人,不知道李市長燒水人工費成本高啊!」(李維民市長的工資大約相當我們一般干部的5、6倍之多。)

李維民1951年4月由政務院任命為鞍山市副市長;1955年2月鞍山市第一屆二次會議當選市長;至1964年7月在鞍山市第五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劉錫三補選為鞍山市市長,李維民不再擔任鞍山市長。李維民于1963年12月遼寧省第三屆政協會議當選遼寧省政協副主席,直至1976年逝世。

上世紀60年代,李維民市長在人民藝術劇院給人委機關團員做傳統教育報告,講述他解放前在東北搞地下工作的故事。他講的基本是回憶錄《地下烽火》和小說《夜幕下的哈爾濱》的內容。對于我們印象比較深的是他在講述中,故事的時間地點,常常串籠子,比如,哈爾濱生的事情竟然說的是沈陽的某一個地方……。大家在討論的時候不免感嘆歲月不饒人。

入冬以來,趙圈河一帶沒有下雪。海風不停地吹。在廣袤無垠的鹽堿地上時不時的有摶成圓球的堿篷子從西向東忽快忽慢地在眼前滾過。堿篷子圓球直徑大體在一米到兩米之間,不知道是一顆堿篷子還是幾顆插在一起形成的球體。

听人家說,堿蓬草是惟一一種可以適宜在盤錦鹽堿地上存活的草。每年從4、5月到10月在趙圈河的鹽堿地上茁壯成長,從綠色的女敕芽,漸漸變紅變紫。入冬以後,干枯的堿篷子,經海風不斷摧殘,斷了根,于是抱成團,隨風滾動,映入眼簾,也算是一幕風景。那時的景色與現在的盤錦「紅海灘」怎可同日而語!當然,那個時侯的我們和這個時候的人們其處境和心緒是截然不同的。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房間里沒有生爐子,只能夠依靠火炕取暖。我們的炕的灶坑里,從早到晚從不斷火。熱到什麼程度?在灶坑上面大約一、兩米左右的炕面上,必須墊起(與炕面相距20厘米左右)木板,才有人敢在上面睡覺。

我剛到盤錦的時候,燒炕用的是市里拉來、蓋房子沒有用完的楊木木材。一根(大約截面積20x30厘米,長2-3米)楊木方子,塞到灶坑眼里,可以燃燒一天左右。

木材燒光了,排長命令我們到趙圈河葦場弄葦子。葦場的葦子一捆50公斤。好在盤錦大地平坦,拽回來一捆並不是十分費勁。誰都知道,燒葦子和燒木材同樣是一種浪費,在那個連自己命運都把握不了的我們,有誰還會想到如何節儉過日子!我們燒葦場的葦子,是干校買的(據說葦子每公斤1。2元,一捆60元,比我的月工資還多4元)?還是要的?不得而知。我們從葦場葦子垛上往住處拽的時候,並沒有人出來干預。當然,在葦場葦子垛的場地,也從來沒有看見有人看管。

一天,南風,上午10點鐘左右,隨風飄來高音喇叭里的講話聲。毫無疑問,那是一大隊那里有人在作報告。

高音喇叭里的講話聲,在盤錦大地隨風傳播,我們排的幾個人也在窗外邊曬太陽邊听。

大體的內容是戰爭就要爆了,要疏散城市人口,下放機關干部;其實就是動員干校的我們,準備下放到農村去走五七道路。講話中引用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和林副主席的指示。

毛主席說︰「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反對任何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動的侵略戰爭,特別要反對以原子彈為武器的侵略戰爭!如果這種戰爭生,全世界人民就應以革命戰爭消滅侵略戰爭,從現在起就要有所準備!」(這是我在寫這篇章的時候查到的全,當初只是記得基本內容。)

林副主席說,要加強戰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抓緊生產反坦克武器,進入臨戰狀態,加強戰備值班,嚴密注視中蘇邊境的形勢及時掌握情況,等等。

大概還有「據可靠消息,蘇聯欲動用中程彈道導彈,攜帶幾百萬噸當量的*彈頭,對中國的重要軍事基地——酒泉、西昌導彈射基地、羅布泊核試驗基地,以及北京、長春、鞍山等重要工業城市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核打擊」等等內容。

在高音喇叭里講話的人是我們干校的軍代表(這是第二天知道的)。在不斷引用毛主席、林副主席的指示之後,他說,林副主席已經調動全軍進入緊急戰備狀態了。美帝蘇修就要扔原子彈了,……我們要「儲干于民」,你們留在城市不走,讓原子彈炸死,「我們」不負責任,雲雲。

這種信口雌黃不負責任的言論立即引起了听到的人們的不悅,嗤之以鼻。當然,當時我們對1969年的中蘇之間的矛盾激化的程度並不是十分了解。更不會把大批干部下放農村插隊落戶和可能生的核戰爭聯系到一起。

據說,軍代表所講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最新指示只是在部隊內部傳達,大概是秘密的件。所以,在一大隊作報告之前,軍代表就三令五申,擴音器只能放在室內,不許走漏消息。可惜,一大隊的同志們沒有遵照執行;他們把高音喇叭與麥克風串聯起來,放在囤頂平房的房頂上,使令講話的聲音響徹趙圈河的各個角落;以致我們也能夠听得清清楚楚。

講話已經曝光,軍代表沒有到四大隊向我們傳達宣講。是不是在其他大隊講了,不得而知。他的講話精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農村插隊落戶,已經為時不遠了。

听到一大隊高音喇叭廣播軍代表講話之後,干校組織我們反反復復地學習毛主席有關干部下放勞動、五七指示之類的教導。如,「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我們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學家、藝術家、教員和科學研究人員,都應該盡可能地利用各種機會去接近工人農民。」「還有些人可以長期住下去,比如兩年、三年,或者更長一些時間,就在那里生活,叫做‘安家落戶’。」「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國家機關的改革,最根本的一條,就是聯系群眾。」「精兵簡政。」「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等等。

這些大道理,對于我們這些就要離開城市的機關干部來說,已經沒有了以前認真學習、深刻領會,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到行動上的分量,表面上不得不听,內心里只有焦急地等待。當然,心中也存在一絲幻想,小道消息,35歲以下的人,可以留在城市,到工廠去當工人;自己常常企盼(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會在我的身上兌現。

12月上旬,第一批下放農村的干部,離開了干校,回到市里,準備全家到農村落戶。在開出的汽車上,我看見了豐岷。他和很多在車上的同志們一樣,淚流滿面,傷心不已。不知道是惺惺相惜還是物傷其類,看著緩緩開走了的汽車,眼前一片迷茫,被拋棄,受冷落的感覺,油然而生。

數日後,干校宣布,除了幾個留守人員,全體機關干部統統回到市里,等待上級命令,準備插隊落戶或者到工廠去當工人。

當我背起行李,面對校舍,放眼環顧,沒有什麼可以留戀之處。轉念一想,今後將要去的地方,大概還不如呆在干校更好。走過廚房,門旁兩個大缸還有沒有吃完的咸鯽魚干。干校辦公室空地上,草叢中,散亂地扔著七、八塊我們在大安寺鋸出的柳木菜板。不遠處還有幾塊中會寺的牌匾和楹聯。各個房間的窗戶門多數大敞四開,一派散伙的衰敗景象。

從趙圈河干校到鞍山市里大約100多公里。是步行回來的,還是坐車回來的,現在記不清了。但是,在永樂公園以西要進入市區的時候,我們的大隊人馬確實是列隊而行,以顯示五七干校學員的「革命精神」面貌。干校校長馬賓走在隊伍的前面,進入市區後,他不斷地向路邊圍觀的群眾頻頻招手。遇上幾個小學生,馬賓問道,「小同學!你們知道五七指示、五七干校嗎?」

「沒听說,什麼五七、五八?不知道!」「五七三十五!」小學生說了之後,頑皮的笑著跑了。

馬賓現出無可奈何地表情。隊伍中也有人覺得馬賓過于做作,對牛彈琴,出了嘁嘁喳喳嘲諷之聲。

干校生活到此結束。

(2012年9月13日1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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